

時間:2012年03月10日 地點:上海-北京,各自家中
林國基,政治哲學家。生于1969年,北京大學政治學博士、慕尼黑大學博士后。先后任職中國社科院、海南大學、西南政法大學。
現(xiàn)任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教授?!逗鴪D志》叢書和輯刊主編。有多部專著和譯著出版。
即使專業(yè)人士,也未必說得清什么是“約法傳統(tǒng)”,說得清的,未必說得清此一傳統(tǒng)與近現(xiàn)代憲政實踐的血脈關系。上帝通過摩西與猶太人在西奈山立約,這個《圣經(jīng)》故事隱含的憲政意義,穿越漫長歷史隧道,怎樣落戶于人們通常理解上的政治治理共同體,是本篇對話試圖回答的問題。
林國基先生,是中生代有成就的政治哲學家。他從河南老家,游學北京,又跨洋到德國慕尼黑,學成后幾度游歷,從中國社科院(北京)到國之南端???,又游教到西南重慶,現(xiàn)落腳東部上海。他關于游牧與定居文明相互關系的思考,留著他身體之游的強烈色彩。他理論思考的起點是猶太人的迦南地,立論的中心,是游牧文明的成文憲法與定居文明的不成文憲法,在塑造近現(xiàn)代政治治理格局與氣勢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對我們的啟示作用。
劉蘇里:國基好!大家對美國制憲的宗教背景,似乎知道一些,但真正說起來,未必那么清楚。參與制憲會議代表的宗教信仰不用說了,除個別人,都是虔誠的教徒,雖然所宗不同。具體到憲法文本,宗教教義的哪些基本原理,最后在憲法中有所體現(xiàn)?
林國基:就憲法文本而論,我們并不能從中找到任何具體的宗教教義,但憲法本身就是一種約法(covenant),它來自猶太教的約法傳統(tǒng),大家公認,它由摩西在西奈山確立。近代以來,在反對天主教教階體系的拜偶像、等級制及其造成的腐化墮落之際,清教徒復活和繼承了這一具有極強革命含義的猶太約法傳統(tǒng),最初作為一種新的教會組織法,即脫離天主教教階體系的一些新教教會(主要是清教教會)的牧師需經(jīng)過信眾的選舉,從而脫離了天主教自上而下的任命制這一教階體系,這被稱為教會約法(church covenant),后來其世俗化的版本稱為政治約法(political covenant),以容納其他宗派信眾、甚至是無神論者加入某一政治體,這出于擴張和殖民的需要,它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成文憲法的形式了。在美國1787年立憲之前的殖民階段,此種教會約法和政治約法的組織形式被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殖民地普遍采行,因為那里主要是由公司殖民地以及自治性殖民地組成,而南部殖民地主要是皇家殖民地,其組織方式具有更多的“自然貴族”色彩,等級較為森嚴,但最終經(jīng)過獨立革命和南北戰(zhàn)爭,這一貴族制的殘余被徹底清除。
劉蘇里:請簡要談談“約法傳統(tǒng)”的精神和傳統(tǒng)。
林國基:約法傳統(tǒng)是一種非常另類的統(tǒng)治方式,馬克斯·韋伯稱其為“社會學的重大例外”,本質(zhì)上它體現(xiàn)了猶太人的“選民”觀。在他們看來,與周邊其他民族相比(尤其是那些誕生于兩河流域以及尼羅河流域的定居性農(nóng)耕民族或者大帝國相比),作為上帝的選民,他們只受約法或者法律的統(tǒng)治,而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的其他民族則受偶像也就是國王的統(tǒng)治。這可稱為“猶太例外論”(Jewish Exceptionalism),所謂的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本質(zhì)上源于這種猶太“例外論”,其中介是殖民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清教徒,兩者共同分享了“上帝的選民”這一自我認同。如今國際關系中之“美以特殊關系”的特殊性正是來源于此。相形之下,美英特殊關系只限于骨肉之情,而美以特殊關系則可直達靈魂深處。
劉蘇里:美以這種特殊關系,不被一般人所識,以為與美國人還猶太人“二戰(zhàn)”期間所受苦難之債有關。罷,這不是我們今天談的主題。所謂約法,就是上帝在西奈山對猶太人宣布的誡命?還有其他么?
林國基:除了摩西十誡這一成文法典(也可視之為成文憲法),上帝并沒有對猶太人明確宣布其他誡命,至于后來的口傳律法或者說非成文憲法塔木德是在猶太滅國之后猶太拉比們的自行解釋,甚至是穿鑿附會。正是憑借西奈山的那個立約行動,猶太人建立了猶太教,并從一群烏合之眾變身為霍布斯意義的“政治國家”,就是立約而治,這被霍布斯稱之為“政治國家”。
劉蘇里:我想與你就此討論一個算不上額外的問題。為何與上帝立約,使得猶太人建立政治國家成為可能。此外的政治共同體,即沒與上帝立約的國家,怎么理解其政治性?
林國基:猶太人在西奈山的立約事件是一場真正的革命,它把多神教民族中君臨天下的“命”本身也廢除了。除了割禮,猶太的歷史似乎處處故意要與古埃及文明撇清關系,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古埃及是一個建立在農(nóng)耕文明基礎之上的帝國秩序,君主制、等級制、官僚制、賦稅、常備軍是所有定居民族進行統(tǒng)治的必備要件,而這對于秉持游牧生活方式的猶太人而言,是一種奴役和墮落的法律,正如中國北部的游牧民族稱中原的定居文明和文教制度為“墮落的漢法”一個道理。如果將埃及帝國的這種文明制度施之于他們身上的影響清除干凈,這群出埃及的猶太人就一下子就被抽空了,成為一種沒有傳統(tǒng)或者說無根的烏合之眾。適合這種游牧生活方式的政治組織方式就是誓約共同體,它是一種非歷史的、缺乏土地意識的組織方式,非常適合此類經(jīng)常處于遷徙和流動狀態(tài)的游牧部落。游牧民族似乎從來不為其故土而戰(zhàn),總是處于尋找一片新的家園的遷徙中,就是這個道理。這是猶太人的第一場革命,猶太的歷史就是一部革命的歷史,反抗各個大帝國的歷史,也是游牧力量與定居力量的碰撞史。
劉蘇里:你是把猶太人與上帝立約這事件,與猶太人的生活樣式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是猶太人自己的選擇,還是周遭環(huán)境壓迫使然?歷史上,同為游牧人群,在中原文明的北方和西北方,都有它們的強大存在,怎么就沒走上猶太人信奉一神教的道路?這與猶太人在埃及幾百年受奴役的生活經(jīng)歷有直接關系嗎?
林國基:文明的起源和成因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關于猶太人為什么會建立這樣一種處處表現(xiàn)為某種“例外”的一神論傳統(tǒng),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我本人對弗洛伊德在《摩西與一神教》中的那個解釋最為看重。也就是說,猶太教來自埃及第18王朝的一神教。根據(jù)我的體會,一神教一定是帝國的產(chǎn)物,因為只有帝國才會有一神教的氣魄和視野,而埃及十八王朝正是埃及帝國開始形成的一個關鍵時期,但當時埃及采行的傳統(tǒng)的多神教對帝國事業(yè)和法老的至高權(quán)力造成了極大掣肘,為了集權(quán)并打擊封建寡頭勢力,亟需進行一神教的宗教改制。這種一神教的改制不久就在埃及失敗,這時一個埃及貴族叫摩西的為了將法老的這一事業(yè)繼續(xù)下去,揀選了一群在埃及為奴幾百年的猶太人,出埃及,過紅海,來到了西亞沙漠中,試圖建立一個一神教帝國,也就是上帝國。為了建立這個一神教帝國,必須要清除猶太人此前接受的埃及多神教的信仰。如果將這群猶太人從埃及定居性文明的多神教傳統(tǒng)的影響中擺脫出來,那么這群人就成了沒有傳統(tǒng)的無根民族,考慮到其游牧性的生活方式,所以必須有一部類似成文憲法那樣一種約法使其組成一個誓約共同體。德裔猶太人海涅與法國大思想家孟德斯鳩都持這么一種看法,也就是說猶太教來自埃及,或者說是一種埃及宗教,但弗洛伊德做了一種大膽的、極具想象力的解釋。
劉蘇里:我想,猶太人在迦南地,特別是兩次圣殿被毀帶來的苦難,似乎與他們的信仰有關。大流散后,倒是信仰讓他們在沒有疆界的國度里,將自己的文明保存下來。這里是怎樣的“辯證法”!如此說來,我們大體可以認為,上帝與猶太人的約法,便是猶太人的領袖給游牧的猶太人制定的最早的成文憲法,雖然它不可避免的,甚至必然地帶有神秘主義色彩。
林國基:你看得非常準!這里面有一個困境,這個困境是所有游牧民族都會遭遇的。拿猶太人的例子來說就是,他們本來是一個游牧民族,但上帝偏偏允諾他們一個歷史目標,也就是說他們在未來的某一天,將生活在一個“流著奶與蜜”的上帝國即迦南,如今的耶路撒冷。問題是,當其占據(jù)迦南并建立起所謂的上帝國后,他們的游牧性的生活方式必然要轉(zhuǎn)化為一種定居生活,建立神殿就是一個最好的象征。這里面的困境是,一旦在迦南或者說耶路撒冷開始建國并過上定居生活,其游牧傳統(tǒng)將不復存在,他們將變得與周邊其他民族沒有什么兩樣,多神教和拜偶像以及文明的腐化勢必開始繁衍滋生,政治從沙漠中那種簡樸粗糲的立約而治勢必變?yōu)槎ň訝顟B(tài)的王權(quán)專制。比如,所羅門王就娶了很多異教女子為妃,引進了東方定居民族所特有的后宮制度,或許還有宦官制度,在摩西十誡中,這是拜偶像的重罪。在猶太舊約的經(jīng)典中,所羅門王宮一直籠罩在罪的陰影中就是這個道理。在這種情形下,那些保持游牧部落遺風且是摩西約法傳統(tǒng)的守護者的猶太先知們,只好跑到狂野中呼告,并直接訴諸于民眾。事實上,所有游牧民族都分享了這一困境,就像中國北方游牧民族占領中原后必然要經(jīng)歷一種漢化過程,然后必然會遭遇文明的腐化,最后被推翻是一個道理。猶太教的這一困境耶穌看得很清楚,這可從他對猶太神殿的激烈譴責和嚴厲詛咒中體會得到。耶穌說,那個矗立在耶路撒冷的神殿必將被摧毀而且永不再建,并且說“我的國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在猶太歷史上,這是對上帝國的一種全新觀念,只有這樣才能解決作為游牧民族的猶太人與其歷史目標即定居性的上帝國迦南之間存在的張力和困境。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對于作為游牧民族的猶太人而言,新約或者基督教的解決方案事實上是一種向猶太固有的游牧傳統(tǒng)的回歸,這對猶太傳統(tǒng)而言是一種極大的解放,這一傳統(tǒng)中所固有的一神教帝國的潛能也得以極大的釋放和擴張,這種擴張徹底脫離了土地,變成一種超驗性的游牧力量,從而將其繼承自埃及一神教的帝國潛能發(fā)揮到極致。
新約的教誨事實上是對猶太教傳統(tǒng)中那個具有濃重世俗傾向、具有定居特質(zhì)的歷史目標(你也可以稱其為末世目標)即地上的上帝國(迦南)的否定,也就是說,在新約看來,舊約存在著一個自身無法解決的困境,即游牧與定居。按照他們的理解,猶太民族應始終處于游牧狀態(tài),而不應該在某個具體的地方如迦南停下來,也就是說不應成為一種定居力量,否則會出現(xiàn)類似吉拉斯所言的“新階級”的困境。所以,在基督徒看來,新約并沒有完全否定舊約,而是對其的修正和完善。有點“不斷革命”的味道,只不過共產(chǎn)主義這一末世目標換成了迦南地。
后來,基督教這一脫離土地的超越性游牧力量在羅馬帝國廣泛傳布,并在羅馬帝國崩潰后馴化了侵入羅馬帝國的蠻族,起到了一種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作用,但也逐漸模仿異教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方式,建立起了一種自上而下的龐大的教階制度。這個過程被卡爾施密特稱之為“陸地化”的過程。其含義是,游牧力量被多神教的土地力量吸收,最終又被文明化了,腐化接踵而至。這就是后世宗教改革的緣起。宗教改革的唯一目的就是試圖恢復來自西亞沙漠猶太傳統(tǒng)中的那股游牧力量,這同樣是一場革命,與出埃及分享著同樣的精神氣質(zhì)和意圖。在新教的各種教派中,加爾文的清教與猶太的約法傳統(tǒng)最為接近,做得最徹底,這導致了一連串革命,在其影響之下,歐洲的王權(quán)和定居性的文明體系接連陷入崩潰。
劉蘇里:回到你上面的“成文憲法”問題上來。這一神學政治文本,通過怎樣一條隱秘的路線圖,穿越歷史時空,最后落腳在西方—先是羅馬,后是中世紀末葉的意大利城邦共和國,然后是低地國家和島國英格蘭(包括幾近蠻荒的蘇格蘭),最后在新大陸美國—修成正果,開啟了人類理性時代成文憲法之先河?
林國基:清教傳統(tǒng)接續(xù)猶太約法傳統(tǒng)的一個關鍵概念是Covenant,或者Compact,即約法。在當時歐洲的背景里,這個詞意味著革命。這場革命最初在英格蘭與蘇格蘭之間的沖突中開始登上歷史舞臺。為了反抗英格蘭查理一世在蘇格蘭強行推行公禱書等專制行動,蘇格蘭革命者發(fā)布了“人民約法”(National Covenant)。蘇格蘭是一個蠻荒之地,基本是一種半游牧生活,缺乏植根于英格蘭平原的普通法的土地性力量和傳統(tǒng),所以那里的清教徒采用約法這一革命性的組織方式是順理成章的,因為約法這種組織方式與游牧狀態(tài)非常契合。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對抗同樣可以視為是一種游牧力量與定居力量的對抗??藗愅柕那褰誊姶驍醪槔硪皇篮螅瑢Σ槔硪皇肋M行了一場驚世駭俗的大審判。依據(jù)英格蘭普通法,審判查理一世是法理不足,但“最高法庭”最終借助猶太約法傳統(tǒng)及其法理依據(jù)將這場審判進行了下去,“最高法庭”最后幾乎變成了一種末日審判法庭,帶有濃重的猶太化氣息。這體現(xiàn)在庭審過程中由彼得斯這個來自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清教牧師依據(jù)清教徒們非常喜愛的詩篇第149篇所做的禁食布道,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程序,它為那次庭審奠定了最終的基調(diào)。也就是說,在猶太傳統(tǒng)中,君主制本身就是不合法的,是拜偶像的,是褻瀆造物主的??藗愅柦⒘斯埠蛧?,但這場被丘吉爾稱為“英國史的例外的革命”不久終于無法抵御英格蘭平原的深厚的土地力量以及植根于土地的普通法傳統(tǒng),君主制最終在英國得以復辟。在革命前、革命后以及革命期間,大批清教徒開始漂洋過海,到北美荒野殖民,最終在那里建立了一個擴大的共和國—美利堅合眾國—并頒布了一部成文憲法,其歷史和精神源頭正是在西亞沙漠中那個游牧民族的約法傳統(tǒng),不準拜偶像是其終極大法,創(chuàng)世論是其宇宙論背景。
劉蘇里:很多年來,我感覺美國文明,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定居文明,多有游牧文明的性質(zhì)—當然這里的游,已非傳統(tǒng)物理狀態(tài)的游牧之游,而是精神、價值狀態(tài)之游,所以它無遠弗屆。其開拓能力也是無前例可堪比。美國之游,回到我早先的一個問題上來,是有深厚的《圣經(jīng)》教理基礎,比如天賦人權(quán),統(tǒng)治須經(jīng)被統(tǒng)治者同意,人生而平等,契約的神圣性,甚至政教分離等。美國文明的這種性質(zhì),是否符合了你考慮中的游牧與定居文明的對抗話題?只是現(xiàn)代的原因,此種對抗再也不以歷史上的方式呈現(xiàn)。
林國基:對,沒錯,美國的制度就是一種游牧秩序,這種游牧力量的機動性達到了人類世界的頂峰和極致,其動力源泉正是當時殖民北美的清教徒們。這里面有很多幸運的因素,比如,如果當年那批對美國的未來具有決定性影響的清教徒是在南美殖民,他們在那里遭遇的是黃金和白銀,或者他們是在美國南部土壤肥沃的地域殖民,而不是在貧瘠的新英格蘭荒野殖民,肥沃的土地和大量的金銀也許會把他們腐蝕掉的,歷史也許會改觀。我想說的是,文化決定論是站不住腳的,歷史中還有很多至關重要的變量。
劉蘇里:非常喜歡你用“機動”這個詞。我想,游牧和定居,已無法適用于現(xiàn)代,應該換個詞兒,于是想到“機動”,但還覺對應詞不合適,于是又想到“游擊”(游擊文明和陣地文明)。關于游擊,有專門的理論,雖然不是我這個意義上的,但可做參考。美國文明的“游擊”性,是很少人認識到的。
林國基:沒錯,與傳統(tǒng)的游牧民族相比,美國的游牧秩序已經(jīng)超越了諸如草原或者沙漠的地理和氣候的牽絆,也就是說征服了自然。而且,它解決了猶太教傳統(tǒng)的那個矛盾和困境,即游牧和定居(體現(xiàn)為迦南地的上帝國),其“山巔之城”不再局限于耶路撒冷,而是無處不在。
劉蘇里:如果我們認同美國文明的游牧性質(zhì),那么該如何看待塑造該文明的成文憲法?這又回到我上面的問題上來。華盛頓的杰斐遜紀念碑上有一段話:“給我們生命的上帝,同時也給了我們自由……如果我們將人們心中對此的確信除去,這個國家的自由還有保障嗎?”
林國基:游牧民族天生具有一種對自由的渴望,他們不習慣定居文明那種循規(guī)蹈矩、等級森嚴、尊卑有度的生活方式,視之為墮落的法律。套用格勞修斯的一個國際公法概念“自由的海洋”,你也可以把他們的國際法法理基礎稱為“自由的草原”或者“自由的沙漠”。這種原則在其與周邊定居民族的互動過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氐侥愕膯栴},按馬克斯·韋伯的說法,對于沙漠游牧民族猶太人而言,約法是一種非常適合其游牧生活方式的統(tǒng)治方式,如果不是唯一的統(tǒng)治方式的話。相應地,成文憲法也非常適合像美國這種游牧化的民族采用,它們之間有一種天然的契合。美國的游牧化特質(zhì)源于清教徒,主要是當時在北美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qū)拓殖的清教徒,這個地區(qū)的殖民經(jīng)驗對美國的影響是決定性的,而南部則是一種定居性的勢力,但南北戰(zhàn)爭解決了來自南部的貴族制影響。
劉蘇里:你看,最先到達北美大陸,最后“定居”下來的分離教徒和清教徒,一路從英國游到荷蘭,游到北美,此后不斷向西游,直到大海,但這還只是陸游。隨后,這群人的價值和理念開始了“浮游”,漫無邊際,深入到凡有人群的地方,其勢不可阻擋。我還是想請你繼續(xù)申說“游”與成文憲法的關系。畢竟,成文憲法更像是將一群人“固定”在一個框架內(nèi),而失去游(擊)牧文明的本來規(guī)定性。
林國基:美國的成文憲法本身就體現(xiàn)了游牧性,因為我們很難從中辨識出其定居性的土地意識,也就是說它缺乏土地意識,它是一種社會契約,社會契約缺乏土地意識,正如可視為猶太成文憲法的摩西十誡同樣缺乏一種土地意識一樣。正因為它缺乏土地意識,它才有極強的擴張和機動性。比如,最初建國時,只是東部的13個邦,但隨著其后慢慢向西部擴張,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北美大陸上所有的邦納入這一架構(gòu),甚至還可以把阿拉斯加這一與其不接壤的領土納入,而夏威夷則是與陸地根本沒有接縫的太平洋海島,可見其游牧性有多高。這一問題也許需要仔細辨識,因為在其成文憲法內(nèi)部,體現(xiàn)了游牧和定居兩種元素的和諧統(tǒng)一:就憲法構(gòu)架本身而言,在縱向?qū)用妫?lián)邦權(quán)體現(xiàn)了一種游牧傾向,而州權(quán)則是一種赤裸裸的定居性安排;在橫向分權(quán)層面,定居元素更多地由參議院體現(xiàn),而其他權(quán)能則可視為一種游牧性的元素。在其政黨制度中,共和黨體現(xiàn)了一種定居性的土地力量,而民主黨則體現(xiàn)了某種游牧性力量,正是這兩股力量的結(jié)合奠定了美國稱霸世界的基礎。這絕不是如我們通常理解的那樣僅僅是一種輪流坐莊的政治秀。歸根結(jié)底,成文憲法是一種游牧性的制度架構(gòu)。與之相反,歷史上的所謂的非成文憲法則是一種定居性的制度架構(gòu),其法律的精神是等級制和人與人的不平等,這是一種宿命論的制度形式。
劉蘇里:贊同你關于美國稱霸基礎的看法。流行的美國兩黨區(qū)別不大的看法很膚淺,看不到它們之間內(nèi)在的差別。你今天給點出來了。若確如你所說,我們該如何解釋英倫不成文憲法于該島國內(nèi)在的擴展性質(zhì)的關系?人們通常說,英國是以經(jīng)驗主義立國的政治體,普通法居上。它通過船艦展開的海游,比任何陸地國家和試圖稱霸海上的國家都不遜色。要說,德法也是成文憲法國家,但內(nèi)在的保守性,使之無法與大英帝國進行海上競爭。
林國基:英國的不成文憲法傳統(tǒng)植根于它的英格蘭平原,英國的實力基礎來自土地貴族,其擴張的范圍有限,只能搞定歐洲。當亞洲更為廣袤的疆域展現(xiàn)出來之后,英國的地緣力量就無法掌控了。當1832年《改革法案》頒布之后,土地貴族勢力這一英帝國的立國之本就被瓦解了,它事實上已開始進入美國的游牧秩序。當英帝國的議會有能力保持游牧和定居兩種勢力和原則的平衡時,它的擴張能力最為強大,1832年后,這種局面不存在了,開始走向衰落了。美國的成文憲法體現(xiàn)了社會契約論的傳統(tǒng),其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人是生而平等的,值得注意的是,當美國《獨立宣言》表述這一觀念時,它用的是“created equal”,而不是“born equeal”,前者體現(xiàn)了猶太-基督教統(tǒng)緒中的創(chuàng)世論傳統(tǒng),在創(chuàng)世主面前,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這是在超驗層面上的理解。在多神教文明中,由于缺乏這種一神教的創(chuàng)世說,通常的看法是,只有某個階層的人born free,也就是說人生而不平等,這構(gòu)成了所有非成文憲法的經(jīng)驗基礎和智識傳統(tǒng)。這是歷史上所有非成文憲法秩序的潛臺詞和終極秘密。
劉蘇里:不錯,《獨立宣言》的用詞,正反映人們常說的“人生而平等”,是創(chuàng)世意義上的,中文翻譯將其精髓隱沒掉了,才有某些人的高論:人怎么生而平等呢?我上面說過,類似“人生而平等”,還有許多憲政理念來自基督教教義。我甚至覺得,基督教,尤其加爾文宗規(guī)定的許多原則,與現(xiàn)代憲政原則有精神上的天然契合。
林國基:對。人出生后的確是不平等的,這是個經(jīng)驗事實,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沒有辦法,每個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是一種命運性的宰制力。多神教文明都保持這種自然的宇宙觀,其最高統(tǒng)治目標是和諧,帶有一種審美含義,但它未必是一種正義的秩序。在多神教文明中,正義從來不是個問題,也不存在真正的神義論問題。正義問題只有在一神教文明中才成為一個具有實在份量的問題,或許是唯一重要和尖銳的問題。
劉蘇里:否則,我們無法解釋游到北美的人,像是無縫連接,上來就制定“憲法”,好像說的都是大詞,但一幫人就按此實踐,最后造出這等憲政共和國。
林國基:沒錯,從這個意義上說,成文憲法是一種確保正義的秩序,它對命運的嚴酷性是一種校正。
劉蘇里:好,最后,我們回到原題上。請你總結(jié)一下猶太政治傳統(tǒng),以及此一傳統(tǒng)的當代意義。
林國基:好。我們很難對這一傳統(tǒng)做一簡要的總結(jié),因為它的傳統(tǒng)過于復雜和晦暗不明。這個民族總是讓我無比驚異,它身上有一種最為宏闊的視野,也潛藏著深不可測的力量。如果非要對它進行一個總結(jié),那就是,作為一個游牧民族,在其與世界各個大帝國們的長久沖突中,他們培養(yǎng)和激發(fā)了對自由、平等和正義不懈追求的動力,這種游牧性力量實質(zhì)性地塑造了現(xiàn)代世界的各個角落,像當年成吉思汗的游牧力量一樣,橫掃歐亞大陸。其所到之處,君主政治紛紛瓦解,受約法或者成文憲法約束的共和國成為一種常態(tài)政治,而在其西亞沙漠的開端,這是一種“例外”。還有就是,它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一種無根性,托克維爾當年游歷美國時曾經(jīng)有過深刻的體會和生動的描述。也就是說,世界變得游牧化了。
劉蘇里:從這段話我得到一個啟發(fā),或可說,中華文明的“陣地”—定居性質(zhì),使其與游牧—“游擊”性質(zhì)的文明,產(chǎn)生根本性的對立與沖突。我們先不講誰戰(zhàn)勝誰,歷史經(jīng)驗可以參考。中華文明的根本出路,似乎是跟著“游-動”起來。什么是游-動精神?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個道理古人早揭示出來了。游,是積極的,鮮活的,生命本質(zhì)的,而定居正好相反。
林國基:沒錯,上善若水嘛。游牧-定居這一互動模式是世界歷史的常態(tài)模式,中國也不例外,而且在歷史上積累了異常豐富的經(jīng)驗和教訓,十分值得認真總結(jié)。中華文明近代以來與西方游牧力量(來自北部的馬克思主義與來自南部的資本主義)的碰撞實際上并沒有脫出古已有之的這種常態(tài)互動模式,近代以來我們所遭遇的所謂的“三千年之大變局”事實上在古代與游牧力量的漫長互動中就曾經(jīng)見識過,只不過其機動性要遜色許多罷了。問題是,經(jīng)過馬克思主義的解釋,西方資本主義體系與東方共產(chǎn)主義體系之間的互動似乎脫離了那種在更長的歷史時段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游牧-定居的常態(tài)歷史互動模式,從而具有了一種來自一神論傳統(tǒng)的善惡兩元對決的末世論形態(tài)。這很不正常,也很不自然,更加危險。我想,中華文明未來的使命或許就是要化解這種十分不自然的末世論對決的兩元論模式,將整個世界的發(fā)展重新恢復和導入古已有之的游牧與定居的十分自然的互動形態(tài),以化解這一帶有末世論色彩的你死我活的兩元對決戰(zhàn)略模式和思維,使歷史在一個嶄新的基礎上永恒輪回起來。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中國必須主動進入這種嶄新的非自然的游牧秩序。在這一游牧化的過程中,中華文明所特有的定居性也會自動顯現(xiàn)出來,并重新定位。也就是說,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大可不必擔心自己成為一個無根的民族。
劉蘇里:再次謝謝國基,意猶未盡,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