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文武:追尋自由的人生

第一次見到司馬文武，是在1988年的街頭運動中，這是兩個時代的交會：我是臺灣解嚴后被民主浪潮卷進新聞界的菜鳥記者，而司馬從1972年就投身新聞界，歷任《中國時報》記者、《八十年代》總編輯，《新新聞》發行人。然而，這時還不是他新聞生涯的高峰，接下來他又參與了3個報紙的創辦，現在是臺灣重量級的專欄作家。

司馬文武，一位有40年資歷的老記者，不但筆耕不輟，他每天早上醒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仍然如他當記者的第一天。他每天都主動找人訪問，各色各樣的人，經常是外交官、黨政人士，有時是企業老板，即將要見面的則是一位來自彰化的組頭。

我們這一輩的記者，當年多少都聽過司馬的傳奇。例如，有一位很重要的政治犯，有一封無法寄出的情書，對象就是司馬；還有一個傳說是：“美麗島事件”前，施明德請吃飯，所有的采訪記者都在外面那一桌，只有司馬是在里面那一桌，毫無懼色地和身分敏感的黨外人士在一起，對菜鳥記者來說，這是勇者的象征。

那天我采訪司馬時，吃飯的事他不記得了，但類似的狀況是一定有的，“因為那時候，我總是在現場啊”! 我有個好朋友是司馬的粉絲，收集他的文章，“司馬經歷臺灣新聞歷史數十年大小事件，他本身就是一本活的臺灣新聞史。”

“我本來對政治沒有什么SENSE，一心想要環游世界，胸無大志，政治覺醒很晚”。他家中一個堂叔因為匪諜案被關，被關28年，是關第二久的。關最久的政治犯林書揚，整整被關了33年，從二十幾關到五十幾歲，出來以后和難友的妹妹結婚，在臺北民權東路一個餐廳請客，有四五百人參加，每一個都是難友，就像是綠島同學會，第一次聚在一起超高興，但被關出來的都很害怕，只敢小聲講話。王曉波當司儀上臺說話，“今天綠島同學會、校友會，每一個人都是念8年才畢業，我們有500人，關8年就是4000年，從黃帝大敗蚩尤前2000年，從耶穌誕生前2000年關到現在。臺灣政治犯有10000人，總共關多久?我們犧牲那么多，都沒有人知道”，司馬聽了嚇一跳，受到很大的沖擊。

司馬回憶早年當記者時，受老一輩的外省人知識分子影響很深，他和陶百川、雷震私交非常好，常到成舍我家吃飯，和國民黨民主派齊世英、青年黨、民社黨大老都熟，他們對國民黨很了解，經常針砭國民黨，“我對國民黨的知識是來自這些知識分子”，他們不但學問好，對國共內戰有第一手的了解，“好奇心最后成為我的勇氣”。

“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本名江春男的司馬文武，1944年出生于臺中豐原的深山，每天走一個鐘頭到學校上課，晚上要拿火把回家，早上四五點要起床采筍仔，和父親從山上沿路跑到菜市場，趕五點半的早市，作完賣賣、隨便吃燒餅油條就去上學。

“非常苦的一個地方，我后來從沒有碰到一個人跟我一樣，是做山的！山上什么都沒有，只有鳥叫聲，整天、每天！”

他是家中第一個念大學的，但是家里希望他種田，他不怕苦，但內心有一種深沉的恐懼，“很怕死在山上沒有人知道”，因此念書念到留級，他都不愿放棄，為了念書，司馬反叛父親、離家逃亡。

“東海大學改變我一生”，東海學風很自由，司馬形容自己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體育館，他發誓要念完圖書館的每一本書，還要鍛煉身體，以奧運十項全能為目標。當兵時不想當預官，自愿請調蛙人部隊。就像筆名一樣，司馬一心要文武雙全，因為他想征服世界，而起點必須從自由開始。

“Then you will know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你應該了解真理，真理會讓你獲得自由），就讀東海大學時，一位老美告訴他這句話，后來發現出自《圣經》，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這句話都是重要動力。

司馬的新聞事業也和別人不一樣，他從事記者工作很久才參加黨外，“不像其他人是情勢所迫，我是自愿選擇參加黨外”，司馬覺得在報社完全沒辦法發揮，讓他覺得非走不可。

最典型的例子是雷震，1979年《自由中國》創辦人雷震過世，這么重要的人，《中國時報》卻只出現100多字，司馬自告奮勇寫了一篇，總編輯卻說，“唉!這個不能登，你拿到別的地方登”，司馬就拿到兼差的《自立晚報》登。《中國時報》老板余紀忠看到，稱贊寫得好，司馬向他說明，這篇本來要登在《中國時報》的，他也說，“不能登！不能登！”因為余紀忠擔任國民黨中常委不能登，因為雷震被關過就不能登，這類事很多。雷震告別式那一天，印給來賓的文章，除了家屬的祭文，司馬寫的是唯一的文章。

如果連報社老板自己都覺得應該做的事，都沒有人敢做，當記者的意義何在？

后來，黨外大老康寧祥辦雜志，找司馬文武幫忙，他就答應加入《八十年代》擔任總編輯，就此開始長達7年的黨外雜志生涯。

這是司馬文武最懷念的時光，因為當時舍我其誰，“你說黨外算不算記者?也是記者，但和報社記不一樣，我們充滿使命感。”

所有重大、敏感的新聞都自動向司馬投案，他以黨外雜志自豪，常和中時的老同事辯駁，“你們以為《中國時報》是《紐約時報》嗎？《中國時報》是國民黨中常委的報紙，為什么中常委的報紙就可以獨立客觀，為什么我們就不可以?《八十年代》是所有雜志中最力求客觀的好不好，我也想要當《紐約時報》，我想要比你更客觀，你比較有空間嗎?你有事情不敢登，不敢登才拿過來我們這邊登!”

“我跳出體系，他們還在體系的框架里面，自成一個世界，什么都很好，我跳出來后，從外面來看國民黨、報社，就完全不一樣了。”

司馬文武一一細數，“蔣家我們最早寫，章孝嚴的身世也是，包括核能電廠、江南案，全部都是我們，自由之聲在臺灣，就是在我們這個地方。”

那天，司馬指定在延平南路的“上上咖啡”受訪，這家咖啡店隔著小公園面對著中山堂，隱身在鬧市中。多年來，司馬已經是咖啡屋一景，老板娘連問都沒問，就送上咖啡，“我消息都是自己跑的，每天坐在這邊樓上，老板很熟，從小孩子看到現在，30年了，那時是小妹妹，現在都做阿媽了。”

那時很多人要找司馬，有情治單位要找他麻煩的，也有很多人要提供數據，國民黨內部的、外國人、海外回來的，只能到各種不同的咖啡廳，那時沒有幾家，中山北路比較多，司馬都坐在角落，才能看到外面是否有人跟監，“到現在還是，一定坐在角落，不會坐在中間。”司馬搖搖頭無奈的笑，“習慣性”!

司馬回家，一定遠遠就下車，現在是為了運動，但從前是要看家門旁有沒有不明人士在旁邊徘徊。司馬自嘲的說，大家都被跟蹤，養成很多習慣。

打字小姐被收買，印刷廠、書報社每一關也都有可能，剛開始有點緊張，后來就無所謂，那時年輕，不太怕。每次一個新編輯來上班，上班的第一天就要新生訓練，“一定會找你的，沒有例外，就在一兩個禮拜內，有些很久沒有看到的同學、朋友忽然來找你，請你吃飯，那就是了。”司馬會教他們如何響應、如何處理。

接下來司馬就請這些新人去泡湯、洗三溫暖，在那個年代，年輕人都不敢下去，覺得水很臟，后來硬著頭皮跳下去，“他們說是下水典禮，我說是受洗啦!哈哈！”

同樣是黨外雜志，《八十年代》和其他黨外雜志很不一樣，“從一開始，我就是要做新聞，其他的人都是從事運動，沒有人要做新聞；我強調新聞專業、新聞客觀，他們嗤之以鼻！寫很多文章罵我。”

司馬文武記得，有一次和另一本黨外雜志總編輯聊天，他說郝柏村要包圍總統府，司馬半信半疑，對方就說寫有什么關系，就讓當局去否認。司馬堅持，“我不相信就不會寫，一定要說服我。”但其他人不是這樣，不是將雜志當成文宣、就是工具。

1986年民進黨成立，戒嚴即將解除，黨禁報禁即將開放，《八十年代》決定停刊，因為黨外即將變成民進黨，黨外雜志功成身退，但司馬仍未忘情媒體，他和王杏慶（南方朔）、王健壯、周天瑞幾位老記者共同創辦《新新聞》，號稱“新新聞四人幫”。

司馬文武記得，“1988年1月蔣經國去世當天，我們4人正在民權東路和復興北路口的餐廳吃飯，電視播報新聞，現場陷入一片靜默，我們等這一刻很久了，新聞播完后，四人飛奔辦公室趕稿。”從那一刻起，臺灣政治翻天覆地，《新新聞》銷路扶搖直上，“我們發了國難財”。

辦《新新聞》，不能讓司馬文武滿足，他一心一意想要辦報紙，后來陸續參與《首都早報》和《臺灣日報》的創辦，但這兩次都不算是成功的經驗。“兩大報抵制，首都發行完全打不出去，沒有通路，資金又不夠，因為當時充滿理想，不要被財團壟斷，所以只找小股東，每人出一百萬元，60個股東，結果出問題，沒人要出錢，反正不是我的!”

《臺灣日報》同樣先天不足、后天有問題，和王永慶家族關系曖昧，他出錢但不愿出名，事實上只有保證但又沒有拿錢出來。司馬得到的結論是，“為什么報紙都需要大資本、家族企業，因為這才能長期投資，這是報紙先天的限制。”

司馬1999年創辦第一份為臺灣發聲的英文媒體—英文《臺北時報》，《自由時報》老板林榮三出資，算是個成功的經驗，但是更大的人生轉折等著他。

2000年民進黨勝選上臺，民進黨政府邀請司馬文武出任國安會副秘書長，從媒體人一轉身成為官員，司馬曾經面對一些質疑，他有點防衛地說，“國防外交這塊是秘洞啊!有機會人家請你去，你會拒絕嗎?不要說什么偉大的理想，光為了記者工作也要去，所以人家罵我，說我放棄言論自由，我才不甩，我要追求真相，了解真理，這比什么都重要，我要自己獲得解救！”

司馬當兵時看到《阿拉伯的勞倫斯》這部電影，非常感動，勞倫斯一個窮小子，內向、默默無名、充滿自卑感，卻可以憑著毅力，克服困難成為偉大的作家。他是司馬的典范，司馬到舊書攤買勞倫斯寫的每一本原版書，勞倫斯去的每一個國家，從印度、巴基斯坦，到敘利亞、伊拉克，司馬都去過。

“我一輩子想成為這種人，孤獨內向、很有文采、懂六七種語言、宗教、歷史、軍事、考古學都懂。”到國安會任職，對司馬文武而言，其實就是追尋阿拉伯勞倫斯的腳步。美國攻打伊拉克戰爭，司馬帶一個觀戰團，從頭到尾都在伊拉克周邊國家，而伊拉克正是勞倫斯建立的國家。

司馬現在是專欄作家，他的文字有獨特的魅力，同為媒體界重筆的王健壯就曾說，“我太太說過，司馬的文字文淡風輕，你寫不過他。”不少后輩記者，都偷偷學司馬文風。

他不喜歡文以載道，“要為讀者著想，他們生活很辛苦，不是吃飽撐著，泡一杯茶，好好欣賞你的文章，他們生活已經累得要死，結果看你的文章更累，要同情他們好不好，至少要有點趣味。”

司馬長期歸納出來的寫作原則是，第一、文章不要太長；第二、文章只要幾個point就好，不要一篇文章要把所有的道理講完；第三、一定要有趣味；第四、要流暢；第五、一定要為讀者著想，為什么要看你的文章?他有什么收獲；最后，一定不要增加讀者的痛苦，再沉重的文章，都要留下一點希望。

“理論上我知道，但是我都做不到，每一篇文章看起來是行云流水，但其實每天都頭撞墻，掙扎得不得了，寫完輕松一下又開始后悔，這個沒有寫，那個沒有寫，每天都懊惱不已，（笑），我每天都在悔恨中過日子。”

在訪談中，司馬一再將孤獨、沒有朋友掛在嘴邊，但歷史顯然是站在他那一邊。“有人問我是不是民進黨的，我說不是，但是我在耶穌還沒誕生以前就相信基督教了”。

司馬自認超越民進黨，但民進黨人士都將他當成朋友。最近，每個要競選黨主席的候選人，都找司馬談了好幾次，“我變成黨國大老，年紀最大”，他把蔡英文當成妹妹，看來理性的蔡英文，在黨內受了委屈會找司馬訴苦，也只有司馬能安慰她。

總結自己的人生，司馬說，“我一輩子充滿挫折感，我想做的事很多，都一事無成。我這個家伙，不能當學者，沒有耐心；不能當公務員，經常不服從命令；不能當生意人，沒什么數學觀念；也不能當作家，因為太理智、每天分析、想象力就缺乏；我想要環游世界，現在年紀又大了。”

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事實，司馬很喜歡哲學家博格森的一句話，“我的生命要活到最好最完美，每一滴生命都發光。”司馬的人生完全無愧于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