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尋找立憲之道

時間：2012年5月10日 地點：北京，各自家中

秋風，獨立學者，現居北京。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文化縱橫》雜志社高級研究員。曾任華中科技大學普通法研究所研究員、九鼎公共事務研究所研究員。

大學接受歷史學訓練，但熱衷理論研習。從1998年以來，長期從事時評寫作。學術思考集中于奧地利學派經濟學、普通法憲政主義、現代中國的憲政主義傳統等。著有《立憲的技藝》、《現代中國的立國之道：以張君勱為中心》（第一卷）、《華夏治理秩序史》第一卷《天下》、第二卷《封建》、《中國變革之道》等。翻譯出版阿克頓《法國大革命講稿》、萊奧尼《自由與法律》、霍布斯《哲學家與英格蘭法律家的對話》、門格爾《經濟學方法論探究》、哈耶克《貨幣的非國家化》、波考克《古代憲制與封建法》等10余種。另有多本時評集出版。

如果說，當今中國找出3位持續思考立憲建國的知識人，本期對談者秋風先生一定入選。從2005年《立憲的技藝》，到2011年的《現代中國的立國之道》，再到2012年的《華夏治理秩序史·天下》（第一卷）和《華夏治理秩序史·封建》（第二卷），呈現了一位儒家自由主義者有關中國憲政道路，漸進成熟、比較系統的思考。由于五卷本《華夏治理秩序史》前兩卷（共4冊）的出版，秋風書寫古典中國治理歷史的工作，終于被當代中國民主憲政建國的思考者們所認可。

秋風先生所堅守的儒家“舊邦新命”信念，以及源于奧地利學派和哈耶克思想體系的訓練，使他成為少有的游走于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領域的思想者。他的中英文以及古典漢語訓練，使他思考的工具，比一般知識人擁有更多優勢，同時也使他成為當今重要的時政評論家之一。

嚴格說來，我既不反對，亦不贊同秋風先生的儒家立場，我只是對他中國“自古有之”的信念多有存疑，盡管他用百萬字證明他的信念不止信念，而是確確實實的事實乃至真理。自張南皮發明“中體西用”說以來，太多的知識人，無論早年持何種立場，倡何家學說，最后都不免回歸此一思路，只是秋風走得更遠，更真切宏闊，因而顯得更溫厚敦實。

他無疑是信守保守主義原則的知識人，因其保守，難免在激進有余、理性不足的中國學術思想界，顯得孤獨，甚至遭人詬病。

從本期倉促的對談中，秋風對他多年來持守的重要觀點進行了梳理和總結，尤其重要的是“在生活中發現憲法”的思想。他的憲政理念干凈利落，強調日常生活之于憲法的重要意義。基于此，他對中國思考該問題的思考者，多有批評。

劉蘇里:從《立憲的技藝》到《華夏治理秩序史》，我想，你的思考是一貫的。10多年過去了，你的想法有哪些修正？

秋風:應該說深化了。最初我只是依據哈耶克的理論相信，憲政或者一般說的優良治理秩序，需要從傳統的土壤上生長，但那時候還沒有深入到傳統中。《立憲的技藝》之后，我進入中國文明中，通過閱讀、體認，進入華夏古典思想與制度世界中，試圖體認圣賢之用心，體認歷代大儒之用心，因此有了《華夏治理秩序史》。

劉蘇里:我想沒有人會懷疑，優良的治理秩序建構與傳統之間的關系。我的觀察是，由于先前是疾風暴雨式的，此后是駝鳥式的，再后來，已無招式，既對“優良治理秩序”無見識，亦對“傳統”缺少體認，這兩者之間如何銜接？不說也罷。

秋風:憲政不是一個數學公式，可以隨處使用。建造一座大橋，也不是拿著一張圖紙，就可以開工—工程師必須考慮各地不同的地質條件。那么，建立憲政制度就更是如此了。憲政是讓生活變得更好一些，是要改進生活中的公共部分，那么，我們首先必須明白生活是什么，我們必須基于生活設計憲政制度，而生活一定是有傳統塑造的。生活，尤其是中國式生活，乃是分布在廣袤土地上的幾億、十幾億人的生活，可以想象，如此多的人具有某種共同的、共通生活的價值、想象，一定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也就是說，把中國人聯結為一體的，一定是悠久的傳統，是一些最為古老的理念、想象。

劉蘇里:一群人有一群人的生活。近代以來，中國人的生活與傳統方式幾乎斷裂，這首先表現在白話文的使用，其影響之大，怎么估計都不為過。精神層面的聯系，也因狠批孔家店，否定傳統文化，變得似是而非。再看今天，從器物到語言，自己的東西所剩不多矣。

秋風:當然。中國的現代文明與古典文明之間存在嚴重斷裂，這種斷裂是舉世所僅有。這是由特殊的政治環境造成的，并非自然現象。具體地說，這是沃格林所說的“靈知主義”的權力基于建立人間天堂的目的而刻意制造的。

盡管如此，中國文明之根底總在，“道”仍在。一個巨型文明，總是有其永恒生命力，“道”就是基因。而且，“天不變，道亦不變”，“道”總會自我主張，也總會自我重建其現實的制度形態，因此過去30年中，伴隨著權力放松控制，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文明的強勁復蘇，自己的東西正在恢復，也可以說，正在被現代人回憶加創造。恢復的過程一定也是創造的過程，但其中有中國精神，這一現象正是立憲者必須面對的。

劉蘇里:一個原本很自信的文明，怎么就走上“世所僅有”這條道上？我對秋風兄所說的“恢復”多有疑慮。

秋風:中國文明本來已經完成現代轉型，那就是1947年憲法。這部憲法乃是現代先賢大半個世紀奮斗之結晶，它基于中國人唯一的一次憲法共識。從孫文到蔣中正的國民黨傳統，從康有為、梁啟超到張君勱的立憲黨傳統，甚至中共也接受該憲法草案。然而，幾乎就在中國立憲之同時，地緣政治因素把中國推入冷戰體系，造成巨大悲劇。用暴力另立道統，為此系統摧毀了中國固有文明。因此，我們當下的生活狀態，乃是極權主義造成的。摧毀文明的事業注定了不能成功，這就是上世紀中期社會、經濟、文化等所有領域危機的根源。鄧小平與毛澤東的區別在于，鄧不再有另立道統的雄心，權力開始有所收縮，于是，中國文明開始恢復。過去30年中國發生的良性變化，比如市場化、社會發育，其實都是傳統恢復的結果，因為市場制度、社會自治等，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所固有。至于法治、憲政，也是上世紀前半葉的憲法所規定的；民主、法治之呼聲，也不過是在重回1947年憲法。

劉蘇里:對，1947憲法為現代憲政奠定了基本框架，可惜冷戰與內戰互為影響，不僅中斷了這一自然進程，還為此后重返進程，帶來無窮障礙。所以，中國立憲進程之困，也恐怕是世所罕有。

秋風:關于1947年憲法之淵源，我有一本書，《現代中國的立國之道》第一卷，專門研究它。

劉蘇里:我讀過幾章，去年出版的。我的第一個問題，據我所知，《華夏治理秩序史》的反響，遠遠超過《立憲的技藝》和《現代中國的立國之道》，跟讀者談談你在該作中的主要思路。然后我們再回到剛才談的題目上來。

秋風:我給自己設定的問題是，中國治理之道是什么？這個問題是當下我們的思考、構想中國現代的優良治理秩序之基礎性工作。最初，我從周代寫起，但我發現那根本不夠，我必須追根溯源，而中國文明的源頭就是堯、舜、皋陶、禹。

我知道，現代人對此的第一個反應是：半坡人？河姆渡人呢？我的回答是：這些有考古學意義，但沒有文化意義，也即沒有華夏、中國的意義。華夏、中國意識，至堯舜才形成。那個時代，人們具有了天下意識，并且形成了華夏治理之道。

人們馬上會有另一個反應：那都是神話傳說吧？確實，現代以來，歷史主義泛濫成災，尤其是顧頡剛等人，在胡適全盤性反傳統思想之鼓動下，以摧毀六經為目的，將歷史學完全意識形態化，采用最為粗暴的所謂學理，論證五經之不可信。然而，顧氏晚年對此已有反省，但他卻影響了幾代人對五經的看法。大禹是一條蟲之類的學術笑話，被當成真理傳播。

但是，仔細閱讀比如說《尚書》，你會發現，現代人、現代歷史學是多么可憐。在寫作過程中，我體認到一個個活生生的圣賢，各有個性，各有理念，他們共同擬定了華夏—中國治理之道。我特別重視皋陶，他發明了諸多詞匯，這些詞正是中國人過去4000多年來思考社會治理的關鍵詞，直到今天。這些詞塑造了中國文明。弄清其含義，我們才可以進入中國人的生活中，才有可能思考好的生活，也就是立憲問題。

劉蘇里:一地的治理之道，與一群人生活的地理環境有關，與那時那地的生活樣式關系更密切。物換星移，時空騰挪，那時那地的經驗，最好的情況，也只是今天的參考吧。

秋風:你這是典型的歷史主義。你不是法家吧？法家最喜歡這樣說了。就像《商君書》開篇所說：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我相信，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都相信商君，他們都是不可救藥的歷史主義者。

你看看，2000年了，或者4000年了，中國人還是中國人，這就是廣川董子所說：天不變，道亦不變。王者有改制之名，而無易道之實。你我就在這連續的文明體中，她對你決不是一個參考的問題。我們必須站在這里，思考其政治的理性化，否則就是最大的非理性。它當然會有變化，但一定具有連續性，不可能斷裂。天沒有變。有人曾經狂妄地說，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意思就是，現在已經沒有天了，或者變天了，或者他自己就是天。你應當還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有個詞“變天”。所以，“變天”不是事實，而是一個現代意識形態，這個意識形態已給中國帶來巨大災難。

劉蘇里:要說，漢唐一體，明清相續，我還信。要說上世紀中葉的變，不是變天，我斷不信。這也正是我所憂慮之處。

秋風:烏云暫時遮住了天，但天還在。天不可能被任何人改變，即便他再有權力。他以為自己可以是天，但這只能讓他像小丑。烏云終有消散時，文明自有恢復日。這個過程就開始了，中國文明曾經不絕如線，但又接上了茬。中國文明、中國式生活方式正在恢復。

這就是立憲者所應當面對之現實。立憲者必須面對這一現實。中國不是一張白紙，可以讓你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有人曾經有這樣的幻想，那個烏托邦破滅了。那么，自由主義者也不應當有這樣的幻想，否則難免失敗的命運。現實就是傳統，你如果要為中國人立憲，你就必須進入中國的傳統—現實，承認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歸宗于中國之道，然后在文明的邊緣上進行制度創新。

劉蘇里:你的意思我很明白。要跟國人講，我們中國人還是要按中國的方式生活，我們有我們的原則，因而立憲也應以此為基礎。國人聽得懂么？他或許會問，什么是中國人以及他的生活方式？更嚴重的是，你總拿著自己的一把刻度模糊的尺子量世界（世事），而你的生活又與外面的世界緊密聯系，這兩股道上跑的車，怎么并軌啊。

秋風: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中國文明有其確定的原則，其現代的實現形態，也是可以想象的。不，是可以看到的，比如我們看臺灣。當然，在大陸，中國式生活方式雖然在恢復，但仍然十分模糊。

我想，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否具有過中國式生活的渴望？我不能不說，在這個問題上，最大的阻力來自精英群體。上世紀的中國很特別：普通民眾的生活較多中國性，精英則具有比較強烈的非中國性。他們以模仿西方為榮，從上世紀初到現在。我覺得，這很可憐。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人家以為你是文明大國，可你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去見人家，你難道就不會自慚形穢么？

精英的這種“去中國化”心態，讓立憲變得異常艱難。立憲更多是精英的事業，但精英普遍傾向于撇開文明，單談憲制。有很多人甚至認為，要建立民主法治，就需要改造國民性，消滅中國文明的諸多屬性。這是一種無根之憲制。我想，這恐怕就是過去30年來立憲事業缺乏力量的根源。

一個開放的世界，與文明的主體性并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沒有文明的主體性意識，沒有中國式生活方式，沒有中國版本的普適價值，在這個開放的世界上，中國人就是笑料。舉個例子，今日中國已經富庶，然而中國人向世界貢獻了什么文明？沒有。中國精英們自己文明的生活，有錢的他們就成為這個世界的笑話。這個文明的生活，只能來自于中國式生活方式。現在需要禮樂重建。

劉蘇里:這點我同意：中國人找回自己生活方式包括情趣。但立憲所要解決的問題，是達成公共治理的原則和方式的共識。問題是，世界到底不是你一家在過日子，如何與別人在同一個基本原則下相處，是中國人未來要解決的大問題。換句話說，古典中國，有自己的一整套運行邏輯，雖然說不上一以貫之和清晰明確。但100多年前，另一套邏輯來了，不得不面對，毋寧說，一碰便散了架。你說的精英問題，我多有贊成，一概而論，恐怕也非除病的診斷。

秋風:當然，憲制解決公共生活規則問題。你也參加了張千帆著《為了人的尊嚴》的研討會，你走后我有一發言。我認為，張教授那本書中最好的篇章是討論“禮”的那一章。從“禮”的角度，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理解憲法，也就是把憲法置于一個立體的規則網絡中來思考。道德、倫理、商業慣例、生活習俗、法律、憲法，乃是一個立體的規則網絡。由此思考，立憲者才能知道，憲法所要規范的文明是什么，要用憲法創造什么，在創造的時候，立憲者也才會審慎、節制，而不會用憲法變成顛覆文明，讓憲法變得不可實施。

這一點，其實恰恰也是美國立憲者之態度。《論美國的民主》討論宗教問題時，托克威爾指出了美國立憲者對待宗教與對待憲制的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由此可以看出，中國之道與美國治理之道之間，沒有那么大的差距。相反，我相信，現代知識分子對現代治理之道的想象，其實與真正的西方，相去甚遠。他們看到的是西方的表層，故而看到了充分的現代性，他們忽視了這表層下面的古典性。因為沒有正確地認知西方，所以他們也就不能正確地認知中國，他們夸大了中西之間的差異。其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沒有那么大的差異。

古今之間也沒有那么大的差異。古今有變，古今也有連續性。我已說過，大陸的情況很特殊，不妨看看民國，看看臺灣。我們都會承認，臺灣是憲政的，臺灣是現代的，但我們也得承認，臺灣是傳統的。最有趣的是，去過臺灣的大陸游客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這才是中國。這句話，意味深長。所有在大陸思考立憲問題的人，應當銘記普通民眾這句樸實的評論。這是中國人最為深切的心聲。

劉蘇里:我很高興看到你的立憲考慮，與很多人的不同。因為古典中國文義中，不存在現代意義的“憲”，所以絕大多數人考慮立憲時，最直接的參考是西方人的經驗。你把立憲與該地人的日常生活聯系起來，還真是有所發揮的思路。你不妨詳細申說。

談到臺灣，前天會上私下聊天時，我也談到，如果把臺灣當成未來小號中國樣板，多有問題。說“這才是中國”，那更像是一種期望—因為香港首先語言就不通，大陸人的親近感立即少了許多，但臺灣不同。臺灣有傳統因素，甚至可以說很多。我2005年寫過一篇小文，《臺灣這一章》，談到今天臺灣的復雜性—各種原住民的色調，變調的閩南色調，日據時代留下的日本色調，退臺大陸人帶去的那個時代傷痕累累的色調，美國色調等。臺灣的底子，是中國傳統多，還是日本東西多？就此問題我向多個臺灣朋友求證，大家答案接近：沒有日本，今天臺灣不會是這樣。或許更“像”中國。

秋風:你說到中國古典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憲”，其實那主要是因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對“憲”的認知，本身是偏頗的。按照知識分子理解的“憲”，英國也根本沒有“憲”。同樣，按照知識分子理解的“憲”，違憲審查、司法審查根本就不可能。

不能正確地理解“憲”的含義，恐怕是立憲挫折的重要原因。必須從更為寬泛的角度理解憲，也必須把憲置于文明的框架中理解。作為學習者，我們特別容易忽視西方憲法與其文明、生活之間的關聯。我們的眼里只有憲法文本，最多只有一些憲法判例。可是，憲法是什么固然重要，同樣重要的是，憲法為什么那樣？否則，我們無法理解，為什么英國、法國、美國、德國的憲法各不相同。因為，每個國家的憲法都扎根于其文明。那么很自然，中國的憲法必須扎根于中國文明，這本來是一個不需要討論的問題。

當然，說中國憲法必須扎根于中國文明，很多人立刻反對：中國的政治傳統就是專制。大家都這么說，但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現代意識形態神話，是幾代知識分子聯合編造出來的，最奇怪的是，他們的政治價值可能完全相反，有人主張個性解放，有人主張階級斗爭，但他們共同編造這個神話。

于是，在中國，立憲的一個基礎性工作是重寫歷史，還原華夏—中國治理之道。不如此，中國憲法就沒有根基；不如此，立憲注定是破壞文明的過程。

我的《華夏治理秩序史》就是要破除幾代知識分子編造的中國神話。我的做法一點也不復雜，進入文本，借助于傳統注疏，借助于現代倫理學、政治哲學、法哲學，解讀文本，構建古典思想和制度之圖景。

劉蘇里:但我覺得，歷史說清楚固然重要，當今問題（情況）搞清楚更重要。

秋風:重新認識歷史，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現實，從而尋找恰當的解決問題的方案。我通過閱讀、體認，發現中國存在一個源遠流長的憲政主義傳統，這個傳統貫穿古今：古代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開始，此后這個傳統由儒家承載，孔子、孟子、董子、程朱等等。康有為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人物，他之后，有梁啟超、孫文，又有張君勱、兩蔣等。

也就是說，我們已經有了兩個憲政主義傳統：古典憲政主義傳統，和康有為以下的現代憲政主義傳統。至關重要的是，這兩者之間又有連續性。現代憲政主義者，康有為、孫文都具有明確而強烈的中國道統意識，孫先生再三指出，他的思想是道統之延續，他建立共和的事業，乃是為了實現堯舜公天下之理解，先生再三為人書寫“天下為公”，正是為了告知世人，他的事業的中國屬性。

這個發現的政策含義是顯而易見的。當下中國之立憲，是有深厚的文明基礎的，這是任何人不能忽視的。凡是忽視這一傳統的人士，在我眼里，就不是真正的憲政主義者，而是哈耶克批評的惟理主義者。而且，我敢斷言，凡是忽視這一傳統的立憲努力，注定了將會失敗。

劉蘇里:“連續性”是個了不起的題目，請多加延伸。

秋風:首先，古今具有連續性。當初，郭嵩燾等人立刻愛上英格蘭政制，為什么？這個現象是我們理解中國古今連續性的鑰匙。郭是個儒家思想者，儒家思想源出于孔子，孔子思想之核心是復封建，而封建制具有憲政主義氣質。我的《華夏治理秩序史》第二卷封建對此有詳盡論述。其實，西方古今之連續性也是因此建立的：英國的憲政就是從封建制轉化而來。今人研究西方憲政，太多強調古今之變，忽略了古今之連續性。我計劃寫一部通史，并不只是時間上貫穿古今，而是要展示，中國之道貫通古今，中國文明有一個連續的軌跡。因此，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對我們而言不是可有可無的古人，而是我們的心靈之塑造者，通過他們，我們才可以更堅實地把握自己的生命，更準確地理解我們生活于其中之文明。

劉蘇里:很多年來，我也認為，中國人的心靈，中國人的生活，應該安置在中國文化的基座上，哪怕這基座是再造的。否則，很難想象—讓十幾億國人完全接受一套他們不熟悉的東西，非常難，即使這套東西的內容他們能理解，甚至接受下來，但外套也得是中國自產的才好。聽得出來，你的考慮，已進入信仰層面，我理解并尊重，甚至反思。你的道統說，道統一以貫之說，必須說服更多的國人相信，它們是真的，才有用。同時，我很期待你的“通史”努力，結出比“秩序史”更大、更美、更有啟發意義的果實。不好意思打斷了，接著談剛才的話題吧。

秋風:《現代中國的立國之道》其實有一個重寫現代史的抱負，也就是要論證這個連續性。1947年憲法始創于孫文，孫文反復強調其革命、思想乃是接續道統。最具有象征意義而絕非偶然的是，該憲法草案出自張君勱之手，在1945年政協會議國共兩黨陷入僵局的時候，張君勱憑借著自己的憲法學智慧，憑借著自己的政治智慧，自行起草了這份憲法草案。一經拿出，即同時獲得國共兩黨的認可，最終被提交國民大會審議通過。這一事實，即便在今日臺灣，很多人也恐怕不知道。大陸公眾對張君勱也是十分陌生的，恐怕只有儒學圈子里的人知道，張君勱是現代新儒家之代表人物，實際上是新儒家思想結構之奠定者。他是堅定的憲政主義者，他是儒家，他也積極介紹黑格爾、康德等哲學思想。1947年憲法出自這樣一位現代儒者之手，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這一事實就足以說明中國古今之連續性。也就是說，儒家價值已經貫注到憲法之中，儒家的政治、社會理念，已經在憲法中獲得新生。由此我們可以理解，馬英九何以祭孔，由此我們可以理解，臺灣何以十分中國。問題僅僅在于，在大陸，憲法學界、政治哲學界、知識分子、公眾對此茫然無知。

劉蘇里:張是儒家不錯，跟美國立憲會議多數人都是宗教徒差不多。我不認為信仰背景，是理解現代制憲精神、原則的首要途徑。我記得張不僅在日本拿到學位，還去德國留學—從1906到1918年，他除短暫回國參加考試，出任低級官吏，大部分時間在國外游學，而且1918年隨梁啟超訪德考察，又留在那兒學哲學。他早年還投考過教會的震旦大學，學習拉丁文。我想說的是，張的西學這條脈比之儒學，恐怕一點也不細。對不住，又打岔了。

秋風:接下來的問題是：今天，我們要讓時間重新開始嗎？也許別人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敢有這樣的想法。我仍然愿意強調連續性，與古典憲政主義的連續性，與現代憲政主義的連續性。那兩個傳統塑造了中國文明，就在中國人的心靈中，那就是現實，盡管壓在最下面，盡管已經殘缺不全，但那畢竟是事實。今日憲政之構想和構建，最省事的辦法，就是回到那兩個偉大的憲政主義的思想與制度世界中，體認先賢之用心，發掘立憲之智慧。也許，立憲的最佳途徑是復憲。我相信，自由只能被恢復，而不可能被創建。創建自由的努力，一定是通往奴役之路。

劉蘇里:從自由最古典的意義上理解，我同意你的“恢復”說。恢復過程本身，充滿曲折和斗爭，不付出巨大代價而坐享自由果實，幾同做夢，在這個意義上，不能不說它也是個“創建”過程。畢竟，不同時代，人們對自由的理解有重大不同。請繼續談連續性問題，我想你的話還未說完。

秋風:孔子—董仲舒、康—孫—張—蔣之兩次立憲，其實都強調了連續性。“天不變，道亦不變”，故文明是連續的。中國永遠是中國，憲法也必須是中國的。當然，王者可以改制。憲法必然要適應新時代，而有所創設。但是，這種創設，也必須“因”乎文明，必須順乎道統。立憲者必須清楚：憲法不是工具，立憲者的工作不是創制憲法，而是發現憲法，從生活中發現憲法。立憲的目的是讓人民既有之生活變得美好一些，理性一些。為此，當然需要借助于理性之反省。但是，立憲者絕不可自命為重新設計生活。上個世紀的中國教訓讓我不得不說，人民主權的首要含義是：人民具有保持自己文明生活的權利。這是立憲倫理的第一條。據此，憲法必須扎根于文明，因乎既有之文明，而推動其“新生轉進”，這是徐復觀先生的話，或者推動其“轉變與發皇”。也因此，新憲法必須因乎原有之文明的憲法，體現了道統之憲法，有所損益而已。

歸根到底，今日中國所面臨的根本任務乃是“禮樂重建”，憲法改進只是其中一個部分。把立憲置于中國式生活重建、或者中國文明復興之框架內思考，或許更為得當。憲法學需要走出憲法照抄學的死路，立基于文明主體性意識，回顧、反思中國之優良憲法。

劉蘇里：謝謝秋風兄。今天很受啟發。我要好好消化你的“從生活中發現憲法”的論斷，并認真考慮你關于“連續性”的論述。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