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生是個筐,啥都往里裝
記住這個數字:贊成2291票,反對438票,棄權131票,反對比例達15.3%。
這是2012年3月15日全國人大對財政預算案的表決結果,是近10年來反對比例最高的一次。每年3月的全國人大政協兩會,已愈來愈成為財政官員的受難日。
淳樸厚道的中國公眾,這是怎么了?
在今年“兩會”上,政協委員李劍閣的提案是《減稅是體制改革、結構轉型和廉政建設的當務之急》:“如果2012年把財政收入的增長幅度控制在10%以內,至少可以給全國企業和居民減少1萬億元的負擔?!?/p>
如果此說出自獨立學者胡祖六或聯想柳傳志之口,這不新鮮,但李劍閣是中國國際金融有限公司董事長,曾在國家計委、國家經貿委、證監會等國家機關任職,是地道體制內人士—怎出此言?
另一個體制內人士卻與李劍閣完全不同,頑強地為財政說話,這就是財政部科研所所長賈康。他認為,中國宏觀稅負仍處合理范圍,稅改關鍵在提高直接稅比重。
在2011年全國人大政協“兩會”期間,民生成為輿論焦點。當年的財政預算報告稱,中央財政用在與人民群眾生活直接相關的教育、醫療衛生、社會保障和就業、住房保障、文化方面的支出合計10509.92億元,增長18.1%;“三農”支出安排9884.5億元,增長15.2%;中央對地方稅收返還和轉移支付37310億元,增長15.3%。此外,農業水利、交通運輸和環境保護等支出也與民生密切相關,民生支出合計將占中央財政支出的三分之二左右。
這可真是把民生當成個筐了,什么都往里裝。比如把中央對地方稅收返還和轉移支付的37310億元也算作民生,誰能說這些錢下到地方肯定都是戴著民生的帽子專款專用的?就是戴了帽子,就不會被官員換小酒喝掉嗎?
其實所有的錢都可以戴民生的帽子,高鐵不是人民坐嗎?機場不是為人民服務嗎?司法機關與人民無關嗎?甚至軍隊也是民生—不能吧?大略劃分,一國經濟就是民與軍,兩者基本上就是此消彼長的關系。這邊正尋思著,那邊賈康就發話了:“并不意味著這三分之二以外的財力就和民生無關了,比如說我們的國防,顯然和民生有關,要得到一個和平發展環境,必須得投入”—如此說來,豈不100%都用在民生了?賈康真應該去朝鮮當官,那里“先軍政治”,所有的都是民生。
民生的筐真的可大可小。比如同樣出自中央財政口徑,2011年的民生支出是57704億,到2012年就變成38108億元了。明明這兩個數字擺在那里,官方卻說比上年增長了30.3%—這里面一定有概念的模糊和數字的混亂。
再比如,一般公共服務指的是什么?看名稱應算民生吧?在2012年的財政預算報告中,一般公共服務以11666.84億元排在僅次于教育、社會保障和就業兩類支出的第三位,占總支出的9.38%。應該算民生吧?
實際上,一般公共服務分設32款,包括人大事務、政協事務、政府辦公廳事務、發展改革事務、財政事務和其他一般公共服務事務等支出。2007年全國財政預算實施了政府收支分類改革,由原來按基本建設、事業費、行政管理費等經費性質設置,改為完全按政府職能活動確定。在一般公共服務之外,現有的23類支出大類中教育、科技、醫療衛生、社保、環保等支出中,仍有事務性支出,即行政費用。2006年行政管理費支出占當年財政支出的8.3%,而2012年一般公共服務占比為9.38%,如果加上分散在不同大類中的事務性支出,和2006年同口徑相比,行政性支出是減少還是增加了?
這就是中國財稅的現狀:不僅數字是一團漿糊,即便都在體制內,對財稅形勢的判斷也是分裂的。
60年剛有了政府賬本,蔑視公眾智商
那么,中國人的稅負到底重不重?
美國《福布斯》雜志自2000年開始推出“稅收負擔痛苦指數排行榜”以來,中國內地名次一路上揚,到2009年,中國內地稅負痛苦指數緊隨法國之后,位居全球第二。
馬上,反對聲大噪。2007年3月,國稅總局計統司公布2006年中國宏觀稅負為18%。賈康有一個說法:2007年中國財政收入占GDP比重為19.3%,2008年為19.5%,2009年為20.1%—明顯低于國外平均水平嘛。2010年8月23日,財政部官方網站轉載了《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稱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統計口徑,2007年至2009年,中國宏觀稅負分別為24%、24.7%和25.4%,這不僅遠低于工業化國家平均水平,也低于發展中國家平均水平。
2012年4月12日,世界銀行發布一季度經濟季報,也符合了《福布斯》的說法。世行認為2008年中國勞動者,平均稅率為45%,遠遠高于經合組織(OECD)國家的平均水平,甚至稍高于歐盟15國的平均水平,高出澳大利亞、美國的平均稅率近一倍。世行為此建議中國下一步要大幅降低勞動者稅率,大幅降低個人所得稅的稅率,同時將社保繳納占工資的比例下調。勞動者平均稅率這一指標最早在歐盟使用,從2007至2009年,歐盟的稅率大為降低。
中國相反,自2000年以來,中國的勞動者平均稅率卻增速迅猛。廣東商學院財稅學院專家趙麗萍認為,中國的勞動者平均稅率由2000年的26.9%增至2008年的45.4%,9年內幾乎翻了一番。此前中國人民大學的報告認為,中國居民工資占GDP份額,在1995-2006年間從59%逐年下降到47%。在經合組織國家,勞動報酬在GDP中所占的比重,1978年到2008年,大部分國家都在60%以上,高時達到90%。
其實,中國全國的宏觀稅負水平到底有多高,不僅財政部不清楚,全國人大和國務院也沒有一個詳細的賬本。2010年9月10日,中國社科院發布中國首份全國性政府賬本《中國財政政策報告(2010-2011)》,顯示2009年全口徑財政收入為10.8萬億元,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為32.2%。1998年的上述比重為20.4%,2007年后一直維持在30%以上的水平。
不會有錯吧?共和國成立60年了,剛有了第一個政府賬本?正是。此前中國沒有全口徑的政府收入數字,即包括一般預算收入、政府性基金收入、預算外收入、土地有償使用收入、社保繳費收入的總和。2009年全年政府收入為10.8萬億元,而當年稅收收入只有6.3萬億元。也就是說,有41.7%的非稅收收入被賈康抹掉了。據《報告》,2007年至2009年,中國宏觀稅負水平分別達到31.5%、30.9%和32.2%,大大高出財政部的說法。
中科院不是海外敵對勢力,不會別有用心;周天勇中央黨校教授,更會盡心為黨和政府說話:福布斯的標準是有一定道理的,它是以中國名義稅收及社保,占企業增加值比例計算的,按照各項稅率和社保費率加起來,中國稅負排在法國之后,沒有錯誤。福布斯說的是微觀稅負,從宏觀稅負上講,中國全部政府收入占GDP的比例在34%左右,高于發展中國家適度稅負率18%~25%的范圍。現有財政預算只有預算內的一部分,如數以萬億計的土地出讓金,相當于預算資金的三分之一,不在預算之列。至于游離于財政外的部分,如小金庫,誰也說不清楚。
許善達退休前任國家稅務總局副局長,他認為:2011年財政報告講了3項收入,一項是公共財政收入 103740.01億元,一項是中央政府基金收入41359.63億元,一項是中央所屬國有資本經營收入765.02億元,3項相加一共是14.6萬億元,比照2011年GDP47.2萬億元計算,這3項占GDP的31%。還有2項政府收入沒有包括進來,一項是地方政府收費,一項是金融系統的經營性資本預算,這樣中國的宏觀稅負占GDP的比重約為35%。
對于政府收入,還有另一種算法:在中國政府的大量非稅收入中,有一部分被納入國家財政預算框架里,包括行政性收費收入、罰沒收入、各種專項收入如征收排污費收入、教育費附加收入、鐵路建設基金收入、電力建設資金專項收入等,在2010年全國公共財政收入的8.308萬億元中,其中非稅收入為9878億元。還有更多的非稅收入,其數量遠超過被納入預算框架的部分,如政府性基金、國有企業收入、社會保障、政府債務等。2010年這4項非稅收入加總達10.6588萬億元之巨,甚至超過國家正式公布的公共財政收入8.308萬億元。這4項非稅收入再加上公共財政收入中的非稅收入,2010年全國非稅收入為11.6466萬億元,稅收收入為7.3202萬億元,非稅收入是稅收收入的1.59倍。實際上非稅收入的情形不止如此,如各級政府亂收費、亂罰款、亂攤派,如2004年中國工商、質檢、城管、消防、交通等政府部門,年收費達9367.67億元,加上檢察院和法院所收的356億元,共計9723.67億元。
7萬多億元的稅收,11萬多億元的非稅收入,加起來總共近19萬億元的政府收入,而2010年中國GDP總量只有38萬億元,照此計算,GDP一半以上被政府(包括國企)拿走,遠超過賈康的24%,也超過周天勇、許善達的35%。GDP是產值而不是利潤,政府收入占GDP的一半以上并非只意味著政府拿走了一半以上的產值,而是相當于征收了50%以上的“營業稅”,剩下的50%,扣除各種成本之后,只能有百分之幾最多只有10%的利潤留給非國企和民眾。換言之,如果從新增的財富而言,政府拿走的遠不止50%,可能是70%甚至80%。
賈康們不可能不知道除去公共財政收入,政府還有另外的收入,卻偏要王顧左右—這就有點蔑視公眾的智商了。
社會每多個難題,政府就新立個稅
2012年人大政協“兩會”召開前,國稅總局一番話又惹來民怨:個人在法定節假日的加班費不屬于國家統一規定發給的補貼津貼,需納稅。
其實,這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稅務總局想說的是“依法應該怎樣納稅”,公眾嘩的是稅負痛苦,“國稅總局先幫我們把加班工資拿到手再談征稅”。
這種鴨對雞說還有更進一步的問題:作為國家稅務的執行機構,稅官有權利解釋稅法嗎?解釋權和執行權攪合到一起會生出什么鳥蛋?實際上,稅官們不但要解釋稅法,在立法上也很積極。
在中國憲政體系里,誰有立法權?當然是全國人大。但是,人大慷慨地把這個權力送出了:1985年,全國人大賦予國務院決定稅種設置的權力,以致至今開征的16種單行實體法中,只有《個人所得稅法》、《企業所得稅法》和《車船稅法》是稅收法律,其他的都是國務院暫行條例,目前中國的第一大稅種增值稅,“暫行”就是29年。
更妙的是,財政部還要把權力進一步下放。財政部部長謝旭人日前在《求是》雜志撰文,闡述“十二五”時期財稅體制改革的總體思路。其中談到,對于一般地方稅稅種,在中央統一立法的基礎上,賦予省級人民政府稅目稅率調整權、減免稅權,并允許省級人民政府制定實施細則或具體實施辦法。
人大的權力被財政部長拿了去,現在又要把這權力分給省級政府官員,一塊肉要被更多的對象撕咬,豈不令人沒活路了?一旦稅權下放,地方政府當然要做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比如房產稅,各地政府更為積極。
其實,過去要征的是物業稅,最終為什么改成征房產稅?因為物業稅是新稅,新稅的設立需要全國人大立法通過,過程較長,而繞道啟動老稅種房產稅,這屬于國務院出臺的行政法規,就可以以房產稅之名暫行物業稅之實,從而避開新稅種在人大立法方面可能遇到的問題。說白了,就是可以不走法治之路。當然,新開征的房產稅早已不再是過去那個老的房產稅了。
在法理上,房產稅有許多悖論,比如重復征稅。目前不論是存量還是增量住房都已繳納了與地產有關的約60多種相關稅費,即本來需要整合進保有環節的如城市房地產稅、土地增值稅等都已經在開發和出售前提前預繳了,而房產稅就是保有稅,這當然是重復計征。另外,房價上漲,增值的是地價,而中國商品房所占土地屬于國家所有,房主只有土地使用權,房子是蓋在租來的土地上的,去掉土地產權,所謂的“房產”還能剩下什么?征稅理由何在?要征收住房保有稅,就應先修改土地所有制,租的房子沒必要交稅。
不用講深奧的道理,網上有一個“幽默”的帖子,說如果中美開戰,兒子要參軍,保衛國家,爸爸“啪”一個耳光扇過來說,國家啥東西要你保衛?兒子說我要保衛咱的土地,爸爸說,嘿嘿,你先跟我說說,你哪來土地了?連幾十平房子都買不起,就算買得起也只有70年的使用權,等你有了土地再去保衛吧……
這帖子提出了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如果有這么多講不清楚的問題,這將危及政府執政的法理基礎。
這只是法理上的說法,現實中沒有這么天真。國務院文件很樸素,直接將稅收政策作為遏制房價過快上漲的工具,要求財政部和稅務總局“加快研究制定引導個人合理住房消費和調節個人房產收益的稅收政策”。稅收乃公民與政府的契約,如今怎么成了政府自家的掌中玩物了?
中國的高房價主要有兩個因素,一是政府對土地的壟斷,再就是過于寬松的貨幣政策。這都是政府的原因,現在卻要百姓吃藥。
在任何國家,保護私人財產的最后底線是,它不能被任何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往政府的手里轉移,不能因為房地產或宏觀調控的需要,而輕易地攻破這個底線。眼下,幾乎每出現一個社會問題,就會用增稅來解決。房價高?房產稅!污染?環保稅!堵車?擁堵費!缺電?漲電費!股價高?印花稅!攜帶iPad、iPhone入境?加關稅!社會中每多一個難題,政府和公仆就多一份收入,稅收萬能。
所有的政府對稅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只上不下,這會給我們的子孫后代留下永遠也拿不掉的包袱。房產稅一旦推出來,后代只會一直背下去。但是,這樣一個關乎百姓切身利益的稅種,沒有經過公眾討論和法定程序,就以一紙政府文件開始在上海和重慶試行了,并似乎不可阻擋地將要在全國推廣。
溫家寶在2012年3月做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對控制物價和節能減排的目標沒有完成做了檢討。但是,沒有官員對財政的超高收入做檢討。
在2011年的人大政協“兩會”上,財政部向全國人大報告,全國稅收要比上年增長8%,人大表決通過了。結果2012年決算,增加了22.6%—本來2010年稅收73210.79億元的8%是5856.86億元,但一不留神增加到16509.52億元,比預算超收上萬億元。
這不是種樹多多益善,稅收超收了,社會的財富就少收了,此消彼長。如果長江沿岸各省玩命抽取江水,海水就要倒灌,長江口就要遭殃。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政府欺騙人大?政府工作有誤?官員執行差錯?沒有解釋,沒有檢討,更沒有問責,大家視為當然。
其實,許多經濟決策都沒有經過人大。比如對四大國有商業銀行數千億美元的注資,比如4萬億元刺激經濟決策的出臺。在美國,為說服議員批準7000億美元的二次量化寬松,美國財長鮑爾森竟然給下院議長翠西單腿下跪。
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博士生導師蔣洪是全國政協委員,在“兩會”上,雖為財政學專家,他卻看不懂財政報告?!?萬億元怎么花,我看過預算報告還是不知道?!笔Y洪所在的政協民革組有20多位委員,但只能在會場傳閱2份300多頁的《中央部門預算報告》。蔣洪看了3小時,這點時間只夠記錄下一個框架。
一般來說,每年“兩會”安排審議《政府工作報告》和財政預算的時間只有一天半,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讓人大代表對關乎整個國計民生的財政預算進行詳細的審議是非常困難的,而外國的議會60%的時間是用在審議各種預算的。于是,在一天半里,審議財政預算形同虛設,大家就都對《政府工作報告》發言。
湖北省統計局副局長葉青說,賬本不細,每個部門只有兩張表,這樣的預算連他這樣的專業人員也看不懂。財政專家吳君亮認為,政府預算報告并不是預算本身,而只能算是“預算演講詞”。預算報告應有3個賬本,分別是預算收入賬、預算支出功能分類賬,及預算支出經濟分類賬,習慣稱之為1號賬本、2號賬本、3號賬本。在1號和2號賬本,只有大數,沒有細節。對3號賬本《預算支出經濟分類賬》,這里應包括公眾最關心的公務員工資福利支出、三公消費支出、公民轉移給政府管理的財富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等,政府預算報告未作任何介紹。
雖然如此,但這不妨礙全國人大開了60多年。
聯想電腦在國內賣得貴,里面有17%的增值稅
2011年10月26日和27日,浙江湖州市吳興區織里鎮發生一起“抵制增稅”事件,600余人上街,30多輛汽車被砸。之后,吳興區政府聲明稱:“織里鎮在童裝稅收社會化征管過程中,一戶安慶籍童裝小業主多次拒交稅款,在征管人員上門征收時,該業主糾集多名同籍業主圍攻工作人員,惡意滋事?!?/p>
其中讓人不明白的是,什么叫“稅收社會化征管”?稅收是國家權力,當然是稅官操辦,威風凜凜,大殼帽登門,這在西方國家也是如此。但一“社會化征管”,馬上讓人想到馬路上吹哨的“協管員”,想到居委會大媽,很不嚴肅。
大殼帽之所以威風,是因為他們有法律的授權,法律代表人民的意志,是人民委托人大制定的,稅官們只是執行者。而織里鎮“協管員”登門收稅,拿的是誰的令箭?鎮政府?區黨委?市領導?或省首長?遍查新聞報道,似乎不是人大。
如果織里鎮增稅是人大討論決定的,當有風聲透出,人大甚至可能為此召開增稅聽證會。織里鎮有童裝類企業12200家,10萬本地人口,倒有20萬外來打工者。得到消息的外地業主其實可以通過某種途徑向人大反應。2003年發生了孫志剛因收容致死案,5月14日,3位法學博士俞江、騰彪和許志永上書全國人大,建議對《收容遣送辦法》進行違憲審查。3位教授找到人大法工委的一個傳真號,把建議書傳了過去,但沒有回應,可能被哪個不負責任的清潔工隨手扔了??椑镦偛幌癖本┠敲创?,業主溜達著就可以把建議書送進去了,人大定會考慮人民的訴求。
甚至,外地業主可以競選織里鎮人大代表,為自己爭利益。哦,錯了,外地無權在本地參選。這就不好辦了,于是上街了。上了街就不好控制了,什么鳥都有了。據說,那些被砸車的車主,與砸車者并不認識,但成了出氣筒。
吳興區官員說,這次增稅,是因為織里鎮前幾年在農村辦廠的稅收標準低,每臺機每年固定繳稅300元,所以現在要漲到600元,比起在鎮區的單臺機器的1000元到1200元的稅款,這已經是很大的優惠了。
打住,不過腦子!假如這回是鎮里業主鬧將起來,說憑什么我們要比鄉下稅費高,政府該何等狼狽?—政府又沒有人大這個擋箭牌。當初為何把鎮里和鄉下的稅費差距拉得這么大?這似乎是技術層面設計問題。
中國企業的賦稅到底重不重?比如北京一家文化類中小企業,大約要繳納增值稅、營業稅、文化事業建設費、企業所得稅、城建稅、教育費附加、印花稅、車船稅等,2010年這家企業總收入3000萬元,稅前利潤率大約在13%左右即390萬元,扣除所得稅100萬元,凈利潤率在10%左右即290萬元。其他如增值稅、營業稅、城建稅、教育費附加、文化事業建設費、企業所得稅的全年應繳稅額應在355萬元左右,扣除增值稅退稅45萬元,實際稅負310萬元,實際稅負略高于凈利潤。
寧波奉化市一家塑料加工企業老板直言:企業毛利潤不到10%,怎么可能付得起17%的增值稅?“只能逼著我們逃稅。”中央黨校教授周天勇斷言:“90%的企業不偷稅漏稅可能會倒閉?!甭撓爰瘓F董事長楊元慶對中國產品價格比國外貴的現象回應道:“聯想電腦在國內沒有辦法賣得不貴,有17%的增值稅必須加到價格里面,但產品毛利率只有15%?!?/p>
應該說,政府是想為人民服務的。國務院決定,從2012年起,試點逐步將目前征收營業稅的行業改為征收增值稅。有人猜疑,增值稅改革是為了增加財政稅收,也有人說是為了減稅,并說將涉及4000億元的稅收減免—這些都是傳說。并非傳說的是:因為擔心地方利益被中央拿去,增值稅改革最大的阻力當是地方政府。于是,幾經隆重商量,此次改革試點有幾個不變原則:保持中央和地方分配關系不變,原來服務業征收營業稅的,改成增值稅后這部分稅收還歸地方……
1月1日,營業稅改征增值稅率先在上海試點。國稅總局局長肖捷表示,改革是為了降低大部分納稅人的負擔,但肖捷也為自己留下后路:交通運輸類企業等部分納稅人稅負有所增加。
果然,交通運輸業所期待的“大減稅”效果并不現實。利豐物流有限公司是長三角最大的零售物流商之一,董事長盧革勝稱,由于路橋費部分無法獲得增值稅發票,而沒法進行進項抵扣,繳納營業稅時稅率為5%,改為增值稅后稅率為11%,稅負反而增加了。中國物流與采購聯合會發現,以65家樣本企業測算,由于運輸企業的人力成本等稅法規定不能抵扣項目的支出,約占到總成本的35%,實施增值稅后,即使企業發生的其他購進項目全部可以取得增值稅發票,并進行進項稅額抵扣,實際負擔率也會增加到4.2%,增幅高達123%,有些企業稅收負擔增加2倍以上。
于是,有物流企業喊出“撤離上海”。
官員的說法偶與實際效果相左。比如,在2011年9月1日上調個稅起征點到3500元之前,稅務官員也說稅收將減少幾千億元,但實際上,到年底,個稅增速不僅沒有減慢,反而加速了2.7個百分點。又如,2011年是房地產調控之年,地方土地出讓金普遍減少,僅在上海,土地出讓金收入就大幅下滑了289.62億元,因此外界曾普遍擔心當年地方財政收入將縮水。但事實相反,當年全國財政收入為103740億元,同比增加24.8%。其中稅收收入達8.9萬億元,同比增長22.6%。再如,雖然對中小企業減稅的呼聲一再高漲,但始終成效不彰,以目前1000萬家的小微企業為例,2010年和2011年兩年減免的稅收總額每年也就在300億元左右,減免額不到總稅收的千分之五。
早在2004年就在喊減稅,然而稅收增速卻是越來越快。2008年稅收增速是18.8%,2009年是9.8%,2010年是23%,2011年是22.6%。這稅收越減越多根源在哪?—至此,已經不能用技術層面問題來掩飾了。
近年來稅收之所以越減越多,是因為稅收制度在最初設計時就植入了“增收”的因子。1994年稅制變革出臺的初衷是舒緩財政困境,“增收”無疑是設計者最大的著眼點,于是搭了個大大的稅收架子。比如要實現5000億元的收入目標,就要搭一個可征收10000億元的稅制架子。如今各級政府都有追求高財政收入的動力,又有稅制保障,當然要層層加碼,高歌猛進,財政收入像洪水一樣,擋都擋不住。
在官員來說,努力增加財政收入不是犯錯誤,而是政績,是貢獻。他們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對上級的減稅決定可以靈活掌握。2011年9月1日上調個稅起征點到3500元時,一些地方還是按2000元起征,說是電腦不給勁。此次營改增改革,也并未解決物流業稅率不統一的問題,物流實際運作中很難區分運輸和裝卸、倉儲等輔助服務,這就給了各地稅務官員一個大的自由裁量權。
另外,官員還喜歡稅費明減暗增的玩法。比如2011年國發2號下發 《關于促進內河運輸業發展的意見》,費改稅降低了物流業成本,但就在這一年,財政部和交通部以發展的名義,重新開征內河船舶貨物港務費和港口建設費。這兩費以前基本不收,是費改稅未提及并取消的費種。于是,地方政府和部門以收費的方式彌補了稅收損失,堤內損失堤外補了。類似的教育費附加、水利建設專項資金、車輛檢測等費用,也會在適當的時候復出長大,興風作浪。
當財政收入受窘時,官員的聰明才智就會極大地發揮出來。2012年一季度,全國財政收入同比增長14.7%,比上年同期(33.1%)回落18.4個百分點。頓時,各地財政增收的任務壓力增大,湖南邵陽的辦法是到企業查賬,讓企業把未來的所得稅預繳上來。這一政策激起了質疑:“對符合查賬征收的企業,不據實預繳,而是以營業收入定率預繳的方法,實質上是擅自擴大額定征收范圍,不顧企業有無所得(利潤),增加營業稅率的加稅行為?!?/p>
經濟學家郎咸平提出了個問題:香港為什么沒有大超市?
在內地,開小商店、便利店、雜貨店、小超市,其稅費與家樂福、沃爾瑪等大超市相同,都要繳15種稅費,包括5%的營業稅和17%的增值稅。這對誰有利?當然是對沃爾瑪有利,它體積大,有規模優勢,可以找到會計師作出合法的避稅。小商店做不到。大超市一來,它們有定價權,馬上形成區域性的壟斷,全面消滅附近的小商店。在北京的物美大賣場,6小食品,包括杏仁餅干之類,比錦繡大地批發市場高2.85倍,上克扣供貨商的錢,下剝削消費者,誰給它的特權?是政府。而在香港,小超市只有兩種稅,一個是千分之一的注冊資本金稅,另一個是17%的利潤稅,如果不賺錢就不交稅。因此,香港小商店到處都是,大超市不見蹤影。
最近看到劉少奇的一段話,吃驚不小。1950年6月14日在全國政協一屆二次會議上,劉少奇說:土地改革的基本目的,不是單純地為了救濟窮苦農民,而是為了要使農村生產力從地主階級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束縛之下獲得解放,以便發展農業生產,為新中國的工業化開辟道路。
過去我們以為,工農業產品剪刀差,城市剝奪農村,是政策執行偏差的結果。從這段話來看,其實從建國時起,在中共高層心里,就已經把農業作為工業的基礎,就打定主意要農業反哺工業,這條路早就設計好了。
勤勞而不富有,股息紅利被征了3次稅
中國人辛苦一年,兜里落下了什么?
經濟學家茅于軾這樣解讀:在GDP中,消費占了47%,當中老百姓消費了34%,政府是13%;投資占到49%;出口占4%。大家想想看,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年,吃的、穿的、玩的、理發、上學、醫療一共是34%,這個數字是非常低的,我們創造的財富只享受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跑哪兒去了?政府消費了13%,辦公用品、出差、公車消費,不包括政府建大樓,那屬于投資。在美國,居民消費差不多要占到70%,而我們連他們的一半都不到。
這個可憐的勢頭還在變壞,北師大教授鐘偉調查認為,從2000年至2009年的10年,中國居民財產收入每年減少10%,其中2009年減少了3.4萬億元。民眾減少的,就是政府增加的。
胡錦濤說,要讓群眾增加財產性收入。但在稅收中,這個指示很難落實。比如股息與紅利,先后被3次征稅。在生產經營環節,個人的股息和紅利的收入來自商品銷售過程中的利潤,這在商品流轉過程被征過增值稅或營業稅。企業留下這部分稅后利潤后,會被征收企業所得稅;最后,股息或紅利又被征20%的個人所得稅。
1978年全國財政收入為1132.26億元,增加到第一個1萬億元用了21年,1999年為11444.08億元;增加到第二個1萬億元用了4年,2003年為21715.25億元;之后每2年或1年就增加1萬億元。2011年的財政收入比1978年增加了73.39倍。那么,民眾收入如何?1978年城鎮居民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為343.4元,2010年為19109.4元,32年增加了55.64倍;農村居民家庭人均純收入增加得更少,1978年為133.6元,2010年為5910元,增加44.23倍。
耶魯大學陳志武教授分析:從1995年到2007年,去掉通脹成分后,政府財政收入增加5.7倍,而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只增加1.4倍,農民人均純收入增1.2倍。與美國橫向比較,2010年中國財政收入是83080億元,合1.262萬億美元,GDP是6.475萬億美元,而美國當年的財政收入為1.6萬億美元,GDP為14.52萬億美元。也就是說,當年中國的財政收入占到了美國的79%,但中國GDP連美國的一半都不到。正如此,直接導致了中國人勤勞而不富有。
從1990年代以來,美國的宏觀稅負從1975年的25.6%,上升到2007年的28.3%,32年間上升2.7個百分點,而從1994年到2007年的13年間,中國的宏觀稅負從15.9%上升到27.2%,上升了11.3個百分點。
除去財政收入增長快和非稅收收入比重大以外,公眾對政府提供的公共品服務的數量和質量也頗有煩言。有《報告》透露,中國全口徑財政社會性支出,包括教育、醫療、就業保障等,目前只占GDP的10.57%,而發達國家1980年為20%。再進一步,中國的行政管理費用占財政支出的比例遠高于發達國家,2006年中國行政管理支出占比18.73%,而同期日本占比2.38%,英國4.19%,韓國5.06%,法國6.5%,加拿大7.1%,美國9.9%。
有這樣一個段子在微博中流傳甚廣:上海某電視臺越洋采訪一個住柏林的華人,問“歐債危機下歐洲人生活怎樣了”,華人回答:“我看他們過得很好啊?!辈稍L人一時愣住。對方答曰:“政府沒錢,不等于人民沒錢?!?/p>
2005年9月8日,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2005年人類發展報告》指出:“有令人擔憂的跡象表明,中國的社會發展正開始落后于經濟增長?!眻蟾嬗绕渲χ赋?,落后表現于住房、教育和醫療三個方面。如今這三個領域的落后不僅未得到彌補,更有差距擴大的趨勢,再加上養老,將構成中國特有的社會矛盾。
描述中國的社會矛盾,一般稱之為權力與資本的結合,孫立平稱之為“奇特的婚姻”,賀衛方用“通奸”來形容,吳敬璉有“重商主義”、“權貴資本主義”、“裙帶資本主義”的說法,笑蜀說“市場斯大林主義”—借助國家機器的強制職能來統御經濟。中國在上世紀最昂貴的革命,就是以解決貧富矛盾和官民沖突的名義發動的。當今隨著國企壟斷和稅務拿走了太多的財富,官民沖突將愈演愈烈。
不必如此沉重。2004年12月,文學家楊絳老太太寫文章:“利息為什么要征稅呢?老百姓存錢很不容易的,為什么要與民爭利呢?唉,現在的事情呀。我自己倒是不在乎的,反正我穿得很隨便,吃得也很隨便,花不了幾個錢,稿費還沒有發就捐掉了(但之前已扣了稅),但老百姓太苦了?!?/p>
過高的稅負不僅使民眾生活不易,還會削弱他們的創富熱情。
近年由沿海發起來并蔓延到全國大城市的投資移民中介機構一路高歌猛進地壯大,電梯里都有他們的廣告。這個行業的主要職能就是把中國最富裕的階層連人帶家搬出去,所謂“盛世移民”。富人為什么要搬走?中國內地為什么要攆走富人?2006年底中國內地首富黃光裕被調查,滿城風雨,富人心慌。事后,學者王育琨談到,內地要培養適宜財富生長的氣候,要留住財富的根,“設想一下,如果黃光裕不是一心要做中國乃至世界第一的大賣場,他很有可能在積累一定財富后就去花天酒地了,或者就移民去做寓公了,他就不會再保持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的熱情,我們就見不到國美和鵬潤的崛起了,也就享受不到大賣場給普通民眾帶來的福利了。”
1953年日本的GDP已經達到了“二戰”前的水平,但社會并未就此穩定,產品積壓,失業增加,勞資關系緊張。1960年,池田勇人內閣宣布啟動為期10年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采取最低工資制、社會保障計劃、增加農業者收入、推動中小企業發展、削減個人收入調節稅和企業稅等一系列措施。結果,只用了7年就使日本國民的收入翻了一番,到1973年增加了2倍。此后,日本國民的生活水平、思維方式以及社會形象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像換了個國家一樣”。
中國也有各式各樣的計劃,如稅收計劃,但沒聽說過,有哪個部門制定了國民收入倍增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