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學家瓦爾特·本杰明在他的回憶錄《柏林童年 》(Enfance Berlinoise)里講到:如果“沒有在火車站等很長的時間”,“旅行中最大的快樂就被剝奪了”。本杰明寫下這幾行文字的時候正在上個世紀20年代,距離現在將近一個世紀。那時歐洲處在信奉進步的輝煌時期,終日忙碌、衣履楚楚,邊接電話邊查看文件,這樣男人的標準理想形象正在大行其道。世界那時剛從戰爭的廢墟中重新站起,人們好像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上。面對這個場面,面對它給人看到的現實,本杰明表達了他想等待的意愿,我們不僅應該把這個意愿作為個人嗜好來理解,這個意愿也是對整個傳統(本杰明一直參與它的建設)的回答,它是游走者的意愿,它是這樣一群人的意愿:這些人首先把城市作為不斷得到新鮮生活經驗的實踐場地,而不是把城市作為一個簡單的人群聚集。本杰明在自己腦子里想到“游走者”這樣一個人物,他想到的是放慢節奏,是生活的一種可能性,即抵制數量和收益?!坝巫哒叩拈e在是對勞動分工的抵抗?!彼敛华q豫地寫到。他很高興那個時期讀到一位年輕的法國社會學家寫的書,他在書里讀到,美國人泰勒和他的合作者,即設計勞動組織合理化的那些人,把他們的企業定義為抵制閑逛(游走者)。
在火車站,旅行者拿出時間思索著或者好奇地等待,實際上這個時間正在接近本杰明所說的“門檻的經驗”,本杰明認為這種東西在他的那個時代越來越缺乏了 。他解釋說:門檻,就是說可以把它理解為在時間流動中的一個頓挫,同時也是一個過渡,一個短暫的持續,如同我們把時間給予了遠方,讓它走近我們,或者來到我們近旁,讓它釋放出它所具有的遙遠的潛力。這是朝著兩個方向的膨脹,它所給予的是每刻時間里那些遙遠的潛力所具有的飽滿豐富,還有在經驗中這些潛力得以成熟的東西。
經歷了二次大戰的震撼,人們對潛在的環境災難有了認識。信奉進步,由于其天真性,已經失去了它的活力,但是加速時間的手段,所有使得“門檻經驗”無法實現的那些招數都在以令人驚訝的比例擴大它們的控制力。如果看有效性在今天使人達到的水平和計算機技術時代的網絡和信息儲存,往日黑白電影中那個忙碌的人仍舊算得上一個悠閑的人。在世界大多數地方(并不是在所有地方,我要強調這一點)人所擁有的東西之多,信息數量之多,比起本杰明那個時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這是不是一個革命呢?它可以和一萬年前發生的農業革命,和兩個世紀以前的工業革命相比較嗎?或者,如同我所相信的,這是工業時代的一個新發展嗎?這個新的發展指的是網絡。當然,它成倍地增加了非物質的交流,同時它也使得今天已經變成世界范圍的市場,成為所有物質產品生產與銷售賴以存在的基礎。
這個特點如此之強大,對它進行認識也許還時間過早,也許我們還處在其運動當中,因而無法獲得足夠的距離。也許這種不可能性正是一個時代的特性—進入與交流雖然簡單,但是它并沒有同時使人獲得知識和勞動;我們每天都在擺弄東西或者使用儀器和機器,我們會使用它們但是我們并不了解它們的大部分功能。動作的自動化(使用手機,拍攝照片,發出電子郵件)和技術的復雜性之間的距離讓人頭昏腦脹。但是,這種頭昏腦脹的感覺人們都不覺得重要,好像我們永遠被一種日益加快的廣闊的時間潮流所推動、所裹脅,這個潮流中甚至包括讓人進入活躍無比的娛樂或者在其中轉悠片刻。
有某些東西在進行抵抗。這種東西在我們自身,它更多的是一種游走者的意愿,這種意愿完全與娛樂經濟不同。它的開始幾乎讓人沒有察覺,好像只是拉開一個簡單的距離。比如,我們把頭離開屏幕,看看周圍的事物吧,它們是怎樣存在的,在什么樣的暗處或者是在什么樣的明亮處,明暗之間有什么關系?不論是東西或者是人,不論從一開始或是達到無限,在每一個存在中都有敘述,有故事,有道路,我們和這個存在會相遇,有如一部 “非凡的小說,或大或小”。就是說,每個存在在我們面前都有一個門檻,如果我們腳步錯了,就不會去越過或者去認知;就是說,在我們自身有一個可能性讓我們無限地探索與認知,而這個可能性我們幾乎還沒有去開發,或者總是利用很少。怎么去把這些“門檻經驗”在它們不顧一切到來的時候轉變成一個普遍化有意識的運動呢?換言之,可以有一種政治去嘗試這種經驗嗎?可以有一種沉默的社會契約嗎?可以讓它建立在傾聽之上,讓它在經濟計劃中具有撤退或者后退的意義嗎?可以朝著重新實施倫理道德的方向發展嗎?我們思想的所有力量都在推向這個方向,但是有的時候我們很難擺脫這樣的想法:也許所有這些都不過是在行進的火車上夢想停一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