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Q:能否從幾個類別,比如研究、保護、實踐與專業推動等方面,介紹一下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在中國工業遺產方面所作的具體工作?能否具體闡釋一下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和土人設計自中山岐江公園以來的有關工業遺產方面的案例?
A: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從1998年就開始關注工業遺產,從岐江公園項目開始。當時的岐江公園是一個造船廠,已經被賣掉,進入了拆遷階段,他們準備推平場地建公園,這是通用做法。后來我帶兩個研究生到現場看,發現它是帶有中國特色的工業遺產,是社會主義工業運動時期的工業遺產。所以當時到現場之后,我們對所有的機器、廠房進行了測量、評價、記錄,貼上封條,這些是不能動的。這個工廠已經在拆遷,拿爛銅爛鐵來賣的時候,我們勸說當地政府,停止了拆遷,保留下一些東西。
1999年進入設計階段以后,有機會系統考慮如何利用、再生這樣的工業遺產。在此之前,我也接觸到國外的工業遺產,岐江公園這個項目不像國外如西雅圖、魯爾、杜伊斯堡等工業遺產項目那么巨大、那么宏偉,它的規模很小,作為傳統意義上的文物,它沒有任何保存價值,但是它同樣有意義,它同樣也可以作為一個城市、一個社會發展階段的記憶保留下來。在這個基礎上,我提出了“足下文化與野草之美”,當時提出來的,第一個途徑是保留。就是通過系統評價之后確定哪些是應該保留的,保留了工廠的真實性和完整性,這是代表性的東西。大到整個11公頃的廠址,廠址基本上沒動,水也保留了,植被盡量保留,選擇性的保留一些廠房;小到機器,機器是五六十年代的機器,還有水塔,都進行了保留。說穿了就是整個場地的保留,包括自然的水、植被、地等,同時也是人類活動和工業文明遺產的保留。
第二個是再利用,包括考慮場地的再利用。具體的包括建筑物和構筑物的再利用,包括水塔和其他構建筑物的再利用。
第三個是考慮再生,包括生態上與精神上的再生。生態再生是指對原廠區生態環境的恢復,臟亂差水岸的生境恢復。精神就是指中國工業時代、社會主義工業運動時代留下來的精神遺產——集體主義精神、紅色革命精神,能夠在當代的語境下進行重新的解釋論述,進行再創作。再生是具有創作意義的,它跟國外的工業遺產有很大的不同,如杜伊斯堡,它是保留和再利用,我們強調再生。再生在中國有特別的意義,首先我們的工業遺產本身價值不如外國工業文明起源和發達國家的有意義,其次就是中國現階段如果完全保留利用是行不通的,實際上市民也接受不了,所以完全考慮再設計、再生,同時講述場地的故事,進行再解釋。
到2002年,岐江公園這套從研究到實踐的方法同樣運用在沈陽鐵西工業區。當時鐵西是中國最大、最主要的工業基地之一,市政府委托我們設計原冶煉廠廠區。冶煉廠始建于1936年,當時叫做奉天制煉所,占地33頃。具有在全國和全世界都堪稱絕版的完整的冶煉工業流程和設備,還有據稱是全國最高的煙囪。我們對遺產地進行了系統全面的調查,并完成了三個方案。主題分別為保留大量工業遺產為工業博物館,利用工業遺產作為會展中心和博覽中心(包括建議作為類似園藝博覽會場所)和文化創意園區。這些主題中都融入休閑娛樂、文化藝術等內容;都把工業遺產的保護、展示和利用,污染物的清理和土地的生態恢復作為設計技術的重要內容。沈陽冶煉廠在岐江公園研究的基礎之上,規模更大,而且比較完整。方案作完后在當地獲得通過,但最后全部拆掉了,非常遺憾。
從2004年開始,慢慢進入工業遺產廊道的概念的研究,就是蘇州運河工業遺產廊道概念的提出。它在覓渡橋到寶帶橋之間,是蘇州城外的老運河。場地中有重要的近代工業遺產如太和面粉廠老廠房、蘇州海關舊址、美孚石油公司老儲油罐;同時,有從1950-1970年代國家投資建設的大型國有企業包括蘇州化工總廠和蘇州塑料三廠到蘇州染料廠,到1980年代大量興起的中小型鄉鎮工業。從最初的以糧食加工和紡織業為主,到目前主要以鋼鐵、電力、水泥、物資儲運等門類為主的工業格局。沿運河工業帶在時代的變遷和種種新交通方式的沖擊下,經歷了不斷的轉型和調整,始終保持著活力。工業、倉儲、港口碼頭成為運河兩岸土地利用的主體,塑造了新的運河景觀。然而,在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缺乏“美感”的工業倉儲景觀背后,卻記錄和見證了蘇南地區近現代工業化和經濟騰飛的歷史,真實地反映了運河在不同時代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它們毋需置疑地成為近代和當代運河景觀的典型代表。規劃方案通過從歷史、區域以及運河景觀文化等角度的深入分析,提出了保護和發掘運河工業文化景觀遺產、實現充滿活力的濱水區、構建城市的綠色通道這三個基本目標,構建蘇州運河工業遺產廊道。
岐江公園是點,鐵西已經是成片的片區設計,蘇州項目是整個工業遺產廊道,由各種節點、片區連接而成。當時還提出“新蘇州園林”的概念,蘇州特色不光是蘇州園林的特色,還包括大運河給它帶來的工業遺產特色。我們進行了系統分析、研究,把工業遺產與大運河結合在一起,進行了研究和設計,試圖把工業遺產通過一種邏輯建立起完整的聯系,使之具有連續性和完整性。這時候,工業遺產廊道的構建已經提出,研究它的功能相關、歷史相關和空間地理相關的關系,建立了大運河蘇州段的工業遺產廊道。它一直影響到2006、2007年對整個京杭大運河的研究,包括大運河江南整段的工業遺產的研究,無錫、常熟、蘇州,一脈相承。這就使研究的尺度從片區走到了廊道。
2005至2007年,幾乎同時,我們進行了兩個較有意義的研究項目:一個是上海世博園場地景觀設計研究。受上海世博園土控公司與上海園林局的委托,考慮大型工業遺產地,包括造船廠和上鋼三廠如何更新,進行棕地恢復、再利用,然后形成特色,為大型的城市事件服務。“城市事件”與工業遺產相關聯,當時在沈陽冶煉廠項目中就已經提出。上海世博園在更大范圍內研究工業遺址通過大事件的帶動如何保留利用和再生,城市事件是城市更新的動力之一。我們同時考慮到,在污染嚴重的條件下如何進行生態恢復,提出了“灘的回歸”概念,運用棕地生態恢復的方法和新景觀的設計途徑,在自然的層面上疊加工業文化,恢復自然、恢復生態、恢復地,同時保留工業文化,形成上海世博園特色。“灘的回歸”變成了上海世博園景觀設計的一個主題,包括中心綠地的濕地設計——上海后灘公園,以生態恢復為主導,考慮如何再利用工業遺產,并在服務于城市事件的同時,帶動新城市的發展。另一個項目是北京首鋼搬遷,屬于搬遷后的工業遺產再利用的范疇。受北京市首規委的委托,主要研究作為首都的北京,在巨大的工業——鋼鐵廠搬遷后土地的利用方式問題,當然也考慮生態恢復再生,但核心的議題是策劃與研究。
在這一系列研究的基礎上,通過借鑒國外的研究成果,2006年,受國家文物局的委托,作為主要起草人之一, 我起草了工業遺產的《無錫宣言》。2006年4月18日工業遺產日,在無錫召開了第一屆工業遺產研討會,《無錫宣言》發布,這在中國工業遺產保護歷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
Q:您認為工業遺產的保護與再利用與景觀設計學在哪些具體的層面上形成重疊?景觀設計學的方法又怎樣介入到工業遺產的保護與再利用?在學科上和實際操作上具體有怎樣的優勢?
A:工業遺產涉及建筑學、歷史學、考古學等系列學科,但是景觀設計學更全面地跟工業遺產、場地發生關系。
第一,景觀設計學本身尊重遺產,尊重歷史。景觀設計學尊重自然過程,尊重歷史文化過程。工業遺產屬于歷史文化過程,我們設計中一直強調“天地人神”的和諧,“天地”是自然過程,但工業遺產地上的自然過程是往往被破壞的,所以景觀設計學的介入應該是恢復自然過程,恢復生態,因為其場地往往是棕地,景觀設計學用生態學的方法進行恢復。
第二,景觀設計學重現場地的歷史記憶,景觀設計學的概念是重現的概念。“神”是與歷史文化過程緊密相關聯的,它是關于人對場地的寄托和精神聯系,而工業遺產往往承載了太多人的精神寄托和聯系。回到景觀設計學的基本概念,景觀設計學是關于土地及土地上的物體的保護、恢復和規劃、設計的學科。工業遺產景觀是工業場地,遺址和遺產構成工業景觀或產業用地景觀。景觀設計學是關于這樣一個景觀綜合體的分析、評價、保護、利用、恢復的科學和藝術“天地人神”中的“人”是當代的人,我們并不是把它像農業時代的古文物一樣保護起來,它還是為當代人使用的,那么如何使用?所以說,涉及到景觀規劃,即如何使用這塊場地,如何利用場地上的構筑物建筑物和植被景觀。
第三, 進行新的設計。何謂新的設計?就是要滿足當代人的使用的設計。所以包括保護、利用和再生。這也是從岐江公園研究得到的心得。當時有“3R”(即保護、利用和再生),這是景觀設計學學科的三個主體內容,也是景觀設計學之所以能作為工業遺產或棕地恢復的途徑的原因。景觀設計師懂生態、自然過程,所以對場地生態恢復,比其他學科更有優勢。如,建筑學可以解決具體建筑的使用利用問題,但是場地往往是被污染、被破壞的,這屬于景觀設計學的范疇。
Q:岐江公園的設計與實施處在一種怎樣的背景當中?通過怎樣的方式使決策者接受了在當時看來如此前衛的設計?
A:有幾個顛覆性的行為。
第一,顛覆了美和文物的概念。這里的核心是一個丑陋的東西如何成為美的問題。直到2006年,中國才有明確的工業遺產的概念,國家才承認。我們是在1999年做的具體工作,接下來有將近七八年的時間實際上是在做觀念普及工作。那時零零散散的有人做工業建筑方面的恢復利用,比如登琨艷的蘇州河工業廠房改造,此前雖然建筑師對廠房類有些利用,但岐江公園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把工業廠址當做遺產來對待,對整個廠址進行再利用。在中國“退二進三”過程中,環境污染的條件下,作為公共環境,它到底能不能被接受,要不要保留?這些生銹的東西既不是文物,又不美,要不要保留?在中國連四合院都要被拆掉的大環境下,可以想見工業遺產概念的提出遇到多大的困難。當時幾乎沒有什么專業人員能夠接受。專家都不能接受,可以想見市民可不可以接受。
第二,顛覆了中國傳統園林價值觀。它跟中國傳統園林的概念格格不入。岐江公園的直線的路網、幾何的構圖顯然跟中國的園林傳統是對抗的,它是具有顛覆性意義的。從以上兩方面,可以體現其艱難。所以方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讓公眾、專家尤其是市長接受。
第三,顛覆了已有的建造規范。中國沒有規范,沒有先例。園林和建筑規范從來沒有工業遺產利用等方面的內容。所以就決定了它完全是前衛的、實驗性的。沒有懂此方面的技術人員,所以它所有東西都是實驗性的。你從它的許多細節中可以看出,直到現在,這些細節也是很到位的。
Q:能否從生態學、景觀結構和藝術表達三個方面闡釋從岐江公園到現在的上海后灘公園,土人設計在工業遺產景觀方面的設計方法產生了怎樣的變化?
A:從岐江公園到現在的上海后灘公園,土人設計在工業遺產景觀方面的設計方法進步較大的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生態的場地恢復方面。后灘公園的污染比岐江公園大,必須考慮場地的污染和解決黃浦江被污染的水的利用問題,考慮生態的恢復和濕地的生態凈化流程。
第二,景觀結構方面。岐江公園地塊完整,位于城市中心,設計構圖的直線路網作為城市公園滿足日常使用的要求;而后灘濕地公園除了面對生態上的問題,還有更嚴峻的防洪問題,同時著重考慮世博園的高密度人群的使用,它瞬間會產生大量人流,可達到日流量8萬人左右。
第四,藝術表達方面。岐江公園更強調幾何形式的介入,更強調藝術性,強調工業遺產的概念。后灘公園更多進行了彈性的設計,構圖上更有機,更強調生態內容和使用的需要。后灘濕地吸取了岐江公園的做法,在河邊的漫灘濕地大量使用野草。岐江公園更多的來源于知覺,來源于藝術;后灘濕地更進入科學的層面,強調生態的恢復,水的凈化。
Q:從岐江公園的設計到現在,您認為國內在工業遺產方面的觀念發生了哪些轉變?轉折點和標志性的事件又是什么?
A:有幾個標志性的事件,如建筑領域的798、岐江公園、上海蘇州河工業建筑的利用、上海世博園在中國大型工業基地上舉辦、首鋼的搬遷、沈陽冶煉廠的大煙囪被炸掉等都是發人深思的標志性事件,喚醒了中國工業遺產保護的意識。但真正的轉折點我認為是政府的介入,標志性的是國家文物局發布的《無錫宣言》。現在,民間的呼聲也越來越大,經常接到求助、咨詢電話,比如有一個東莞記者,講到20世紀80年代引進外資時候的第一個廠房要拆掉,他們就感覺到這是工業遺產,應該保留。從開始民間的到報紙媒體的呼吁,工業遺產保護運動可謂如火如荼。近兩年時間里,關于工業遺產的觀念發生了重大的轉變。自《無錫宣言》之后,文物局相繼公布國家級的工業遺產,把工業遺產納入國家文物體系。上海、北京等城市明確把工業廠房作為創意產業的培育基地加以保護和利用,這是工業遺產得到重視的一個極端。
俞孔堅簡介:
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北京土人景觀與建筑規劃設計研究院首席設計師。他把城市與景觀設計作為“生存的藝術”,倡導白話景觀、“反規劃”理論、大腳革命和大腳美學,以及“天地-人-神”和諧的設計理念;曾五次獲得中國人居環境范例獎,兩次獲得全球最佳景觀獎,兩次獲得國際青年建筑師優秀獎,并獲2008年世界建筑獎、 2009年ULI全球杰出獎。
2004主持的中山岐江公園,獲得“中國現代優秀民族建筑綜合金獎”,獲美國景觀設計師協會頒發的設計榮譽獎(中國首次獲得此獎)中山岐江公園的場地原是中山著名的粵中造船廠,作為中山社會主義工業化發展的象征,它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終于九十年代后期,幾十年間,歷經了新中國工業化進程,沉淀為真實而彌足珍貴的城市記憶。
杜伊斯堡,德國魯爾區重要工業城市,在魯爾河注入萊茵河處。全國最大河港,以吞吐煤、鐵礦石、石油、建筑材料等為主。重要鐵路樞紐。全國主要鋼鐵工業中心。
當時還提出“新蘇州園林”的概念,蘇州特色不光是蘇州園林的特色,還包括大運河給它帶來的工業遺產特色。
在中國連四合院都要被拆掉的大環境下,
可以想見工業遺產概念的提出遇到多大的困難。
鐵西區:是我國著名的產業工人聚集區,新中國成立以來,這里曾創造出數百個“全國第一”, 我國第一臺車床,第一臺變壓器,第一臺壓縮機,第一臺水下機器人等數百個新中國第一在這里誕生。這里是勞模倍出的沃土,全國勞動模范26人。是一部中國工業歷史的活教科書。
真正的轉折點我認為是政府的介入,標志性的是國家文物局發布的《無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