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7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帶著營造學社的助手前往中國山西省的群山中尋訪古建筑。
此時,距“盧溝橋事變”爆發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們從北京出發,一路輾轉,換乘火車、汽車、馬車趕到五臺縣,最后雇了騾子,沿著崎嶇小道朝荒涼冷清的深山進發。
他們似乎是在和時間賽跑。
他們究竟要尋訪什么樣的古建筑呢?
梁思成和林徽因這次前往五臺山的考察已經是他們在山西尋找中國古建筑的第3次遠行。(圖1)
盡管他們知道,五臺山寺廟群中有大量的古建筑,但他們并不想在此停留。因為這里的寺院大多明清年間經過重修,不是他們尋找的目標。
這一次,他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五臺山西南的一片群山之中。
梁思成,1901年出生在日本,他的父親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康有為的學生、戊戌變法領袖之一。(圖2)
晚年的梁啟超逐漸從政治舞臺上淡出,把主要精力用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和梳理上。當梁思成長大成人時,梁啟超為兒子設計了文化創造的人生目標。最終使20世紀的中國又多了一位有永恒價值的文化人物。
林徽因,梁思成夫人,1904年出生在福建,她的父親林長民是中國近代立憲派領袖、擅長詩文、書法,曾經出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等職。
梁思成18歲時,梁啟超和摯友林長民出面,為梁思成和林徽因定下姻緣。但梁啟超的態度是,我只提供邂逅,并不包辦婚姻。
梁思成和林徽因,這一對現代史上令人驚艷的傳奇夫妻,有著極其炫目的出身和起伏跌宕的故事。
1924年,梁思成與林徽因結伴共赴美國。
當時,美國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由著名的法國建筑師克雷主持??死捉淌谟绕渲鲝垖W生要深入研究建筑史并強化透視圖的訓練。
梁思成順利進入賓大建筑系讀書,由于建筑系不招收女生,林徽因不得不先在美術系注冊入學,而后才轉入建筑系。
當建筑系教授向他的中國學生詢問中國建筑史時,梁思成感到十分茫然,他告訴教授,古代中國似乎從來沒有把建筑當成一門藝術,建筑史的研究更是一片空白。
就在梁思成為中國建筑史感到茫然時,北京商務印書館刊印了一部新發現的古書《營造法式》,發現者朱啟鈐曾是北洋政府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是梁啟超的故交。(圖3)
《營造法式》是現存的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部建筑手冊,收錄了北宋時期的建筑圖例和施工標準,作者李誡是宋徽宗的工部侍郎。
1925年,梁啟超給在美國留學的梁思成、林徽因寄去《營造法式》一書,并特意寫了他的評價:“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為吾族文化之光寵也已。”
盡管梁思成當時幾乎無法讀懂這部“天書”,但他隱隱感到,一扇探索與研究中國建筑史的大門正在悄然開啟。然而,他們的第一步將向哪里邁出呢?
北京東城區有條不起眼的巷子,名叫趙堂子胡同。中國營造學社就誕生在這里。學社的創建人朱啟鈐,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內務總長。
1930年,朱啟鈐發起成立了“中國營造學社”,這是中國第一個建筑學術團體。營造學社早期的工作,側重文獻方面,中國古代流傳至今的有關建筑技術方面的書籍僅兩部,一部是宋代的《營造法式》;另一部是清代的《工部工程作法則例》。由于書中詞語日久失用,構造做法難以理解。于是,營造學社需要受過現代建筑學訓練的專業人才,參與破解這兩部巨著。
梁思成、林徽因回國之后,在東北大學創辦了建筑系。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他們回到北平。剛好這時朱啟鈐成立營造學社,他找到了梁思成。
這一年,梁思成出任中國營造學社法式部主任,正式開始了他研究中國傳統建筑的學術生涯。梁思成認為,唐代建筑藝術是中國建筑發展的一次高峰,他確信,中國木框架建筑的建造原則以及過去三千年來這種建筑方法的演變之謎,就隱藏在現存的古代建筑遺跡中。但最大的困難是,如何在廣袤大地上找出那些可能幸存的古代木構建筑。
而日本出版的《中國建筑史》斷言:唐及唐以前的木結構建筑在中國已不存在,只有在日本奈良才能見到。
這個斷言深深刺痛了梁思成。但這個近似冷酷的斷言至少在當時就是事實,日本京都和奈良的中國唐代建筑保存完好,隨處可見。
1932年春,梁思成從北京鼓樓展出的一張風景照片上,發現薊縣獨樂寺不同于清故宮的建筑風格,于是促成了營造學社的首次田野考察。
獨樂寺建于遼代,距今一千多年。獨樂寺的建筑形制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是研究中國建筑發展的珍貴實物。觀音閣內高達16米的遼代泥塑觀音像,與獨樂寺建筑群一起經歷多次大地震而奇跡般地幸存。更讓梁思成興奮的是,獨樂寺在時代上雖屬于北宋,但形制上卻更接近梁思成渴望見到的唐代建筑。對獨樂寺的考察讓梁思成相信,他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從此,梁思成和林徽因率領考察隊頻頻走出北京,去尋找那些瀕臨滅絕的古建筑,為它們測量、照相、登記。這支非官方的考察隊,出現在當時混亂紛擾的鄉鎮和田野上,自成一道奇特的風景
中國營造學社相繼調查了薊縣獨樂寺、寶坻縣廣濟寺,正定縣隆興寺,山西大同金遼時期的華嚴寺和善化寺,以及著名的應縣遼代木塔等古建筑,遺憾的是,他們并沒有找到唐代的木建筑。
在考察中,常常滿懷希望跑了幾百公里,卻只發現一堆廢墟,或許還有幾片屋瓦或幾根柱礎作為此行的回報。
客觀上說,木頭是一種易損的建筑材料,即使有寬廣、外伸的瓦頂作保護,木柱和桁架也很容易遭受蟲蛀、腐蝕和火災,更何況,還有人為的破壞和戰亂的侵擾。每次戰亂都是珍貴古建筑厄運當頭的時刻。戰勝者為了彰顯自己的武力和威風,往往以焚毀戰敗者的宮室為榮耀,從項羽當年焚燒“咸陽宮室”的那場大火開始,幾乎每次朝代更迭都不能幸免。
但在一些氣候適宜,地處偏遠的地方,木構建筑還是可以留存的。
當時西北科學考察團在新疆發現了保存完好的漢代木簡,梁思成由此堅信,上至唐代的中國古代木構建筑一定有所留存。
從1932年到1937年初,梁思成和林徽因實地考察了137個縣市,1823座古建筑??墒牵麄円恢逼谕l現的一千年以前的唐代木結構建筑卻從未出現過。
1000多年的戰火和風霜雨雪,一座木結構的建筑能夠從公元10世紀保存到20世紀,實在是難以想象的奇跡。
奇跡來自偶然。
梁思成偶然看到一本畫冊《敦煌石窟圖錄》,這是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在敦煌石窟實地拍攝的。
在這本書中,梁思發現,敦煌61號洞中有一幅唐代壁畫“五臺山圖”,這幅巨型壁畫上繪制了佛教圣地五臺山的全景,其中有一座叫“大佛光之寺”的廟宇引起梁思成的注意。
五臺山,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佛家認為是“文殊菩薩的道場”。五峰當中的小鎮叫臺懷,五峰以內叫“臺內”,以外稱“臺外”。
臺懷周圍寺剎林立,香火極盛,建筑經過歷代多次重建或改建,已少有明清以前的廟宇存在。臺外因地處五臺外圍,寺剎散遠,交通不便,人跡罕至,香火冷落,寺院經濟拮據,沒有力量重修,反倒可能讓一些古老的建筑僥幸保存下來。
1937年,日本侵華步驟急劇加快,時局日益緊張。
梁思成越來越感到時間的緊迫,他和林徽因希望在戰爭爆發前把華北、中原的古建筑調查做完,以免這些人類的寶貴遺產毀于戰火而不能給國人留下一圖一景,成為他們終生的遺憾。
循著《敦煌石窟圖錄》的線索,梁思成和林徽因很快在北平圖書館查閱到了有關大佛光之寺的資料,五臺山《清涼山志》記載,佛光寺始建于北魏,唐武宗滅佛時被毀,僅僅12年后佛光寺重建。
由于大佛光寺處于五臺山的外圍,祈福進香的信徒很少。這份記載和梁思成的推斷吻合。
為此,梁思成給圍繞這座寺廟的整個山區道路都繪制了地圖。
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把一雙兒女托付給大姐,帶著助手莫宗江、紀玉堂動身前往五臺山。
而當時,他們的身體狀況并不好:梁思成拖著一條傷腿,林徽因患著肺病。
他們到達五臺縣城后,沒有去臺懷鎮,而是直接去了南臺的外圍,尋找《五臺山圖》中的大佛光之寺。
1937年6月26日,從清晨走到黃昏時分,梁思成、林徽因一行來到臺懷鎮西南兩百余公里的豆村。
轉過山道,他們遠遠望見一個隱藏在連綿山巒下的古寺。難道這就是佛光寺嗎?
當年的古寺早已香客冷清,荒涼破敗,看守寺院的只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僧和一位年幼的啞巴弟子。
當老僧明白造訪者的來意后,佛光寺寂寞多年的山門,便為這幾位神秘的遠方客人敞開了。
據五臺山《清涼山志》記載,佛光寺始建于北魏,唐武宗滅佛時被毀,被毀之前的“大佛光之寺”的影像,被描繪于幾千里之外的敦煌石窟,可想而知這座寺院在唐宋時代五臺名剎中的地位。
梁思成進入寺院,一眼看到出檐深遠的大殿,就斷定這是一座比他們以前所見的更古老的建筑。
然而,梁思成和林徽因依然感到疑惑。因為他們之前反復研究的《五臺山圖》上,“大佛光之寺”院內,分明畫的是一座三層高的大殿,可眼前的建筑卻只有一層。
它究竟是不是古籍上所記載的佛光寺呢?
1964年,也就是梁思成、林徽因發現佛光寺27年之后,一位叫柴澤俊的年輕人,在北京的古建學習班上,當面向梁先生詢問了他見到佛光寺東大殿的第一印象。
山西省文物局高級工程師柴澤俊介紹:到了佛光寺,梁先生高興極了,他說,我沒有想到,五臺還能保存下這么好的一座唐代建筑,它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
大殿內的景象讓梁思成和林徽因驚訝不已。
梁思成后來寫道:“那高大的殿門頓時就給我們打開了。里面寬有七跨,在昏暗中顯得更加輝煌無比。在一個很大的平臺上,有一尊菩薩的坐像,他的侍者們環他而立,有如一座仙林?!?/p>
眼前這些身材高大,造型別致的彩色塑像,仿佛讓他們回到了遙遠的歷史時空。(圖4)
從藝術造型上看,佛像面頰豐滿,彎彎的眉毛,端正的口唇,都具有極其顯著的唐代風格。菩薩立像大都微微向前傾斜,腰部彎曲,腹部略微凸起,這都是唐中葉以后菩薩造像的。
柴澤俊說,當時有一批匠師終生為寺廟服務,終生研究塑像藝術,達到了極高的境界。
穿行在大唐盛世的時空中,梁思成夫婦感覺進入了一個魔幻的世界。盡管他們熟知中國雕塑史,確信重大的發現就在眼前。但他們仍需要找出確鑿無誤的證據去證實這個發現。
梁思成寫到:“在平臺左端,坐著一個真人大小的著便裝的女人,在仙人叢中顯得非常渺小畏縮。和尚告訴我們,她就是篡位的武后。”
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到有些困惑:且不說這個女人是不是武則天,如此寫實的塑像與天國的菩薩安放在同一個佛壇上,已十分罕見。梁思成記得,只有敦煌壁畫上信女像的位置才與此類似。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她與佛光寺有什么關系呢?
天色已暗,更多的疑問還需要明天的詳細探查才能釋然。
由于這座寺廟附近沒有可供住宿的學校,梁思成和林徽因他們只好留在大殿過夜。
平日工作時,梁思成管林徽因叫“scale(標尺)”,因為林徽因總是作為參照物出現在建筑照片上。而測繪時,梁思成大多是爬在屋梁上,所以林徽因管梁思成叫“梁上君子”。
這一晚,“標尺”和“梁上君子”彼此依偎溫暖著,計劃明天的工作。
那一年,梁思成36歲,林徽因33歲。
當第二天黎明到來時,他們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調查:大殿的佛壇上有唐代彩塑佛像35尊,金剛等33尊。另兩尊特別的人物塑像,按照老和尚的說法,一尊是建殿施主武則天,另一尊是建殿主持者愿誠和尚。這兩尊塑像雖然小些,但形態卻很生動。此外,大殿兩側,還有明代塑造的羅漢像296尊。(圖5、6)
大殿的斗拱、梁架、藻井以及雕花的柱礎他們都細致看過,無論是單個或總體,都明白無誤地顯示了晚唐時期的特征。
其實,面對佛光寺內諸佛菩薩的塑像,梁思成、林徽因一眼就可看出是晚唐的作品,因為這些塑像和敦煌石窟的塑像極為相似。尤其是林徽因,她受過嚴格的美術訓練,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大致分辨出作品的年代。
假如這些塑像是唐代遺存,庇護塑像的建筑就有可能是唐代的。
梁思成、林徽因認為,如果大殿經過不斷重修,眼前的唐代塑像將很難完整保存至今。
柴澤俊介紹:可惜的是,1929年,寺院誠習老和尚出于好心,化了許多布施,對佛光寺的佛像全部油飾一新。唐代塑像有點炫光刺目,顏色有點鮮麗,而且不是按照原來的顏色油飾的,但是它的骨骼、體量、造型、神情,依然是唐代原作。
面對近在咫尺的佛光寺,梁思成被那層層交疊而又宏大雄偉的斗拱所震撼。雖然這些斗拱像承受了千年的委屈一般,交錯折疊在寬大深遠的屋檐下,而正是這種穩健牢固的姿態,支撐著佛光寺千年的骨骼和歷史。
斗拱是中國古建筑特有的構件,在立柱和橫梁交接處,在柱頂上層疊形成弓形的承重結構叫拱,拱與拱之間墊的方形木塊叫斗,合稱斗拱。通常在較大建筑物的柱與屋頂間的過渡部份設置斗拱,用于支撐和承接龐大的屋頂,將其重量直接或經過額枋間接地傳遞到柱礎上。
斗拱高度約等于柱高的一半,其中每一構件都有其結構功能,從而使整幢建筑顯得非常莊重。這是后來建筑所未見的。
梁思成評價:此殿“斗拱雄大,出檐深遠”。
經測量,斗拱斷面尺寸為210×300厘米,是晚清建筑斗拱斷面的10倍;屋檐探出達3.96米。這在宋以后的木結構建筑中也是找不到的。蓮瓣造型的柱礎,是唐代最流行的風格。梁帶有曲線,稱為月梁,一般古老的建筑才使用。天花板叫作平闇,佛光寺東大殿的平闇,方格密小,是唐末及五代建筑通用的做法。
眼前的陳列,美輪美奐,世間罕有,他們仿佛來到了一座古人特地為他們留下的藝術宮殿。這是一件人間的珍品,純凈而典雅,這將是一個驚世的發現??墒牵瑒撟髡呤钦l?作品誕生的年代又是何時?反復搜尋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碑刻和題記上的文字記載。也沒有發現通常寫在屋脊檁條上的文字。
梁思成決定,爬到天花板上去碰碰運氣。
70多年前,梁思成究竟在佛光寺東大殿的天花板上面的隱秘處發現了什么?
關于天花板上的奇特見聞,梁思成這樣寫道:“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種屋頂架構,其做法據我所知只有在唐代繪畫中才有。使用‘大叉手’,而不用‘侏儒柱’,這和后世中國建筑的做法全然不同,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
山西古建筑保護研究所副研究員鄭慶春說,大叉手結構,從漢代開始有,南北朝也有,在石窟上邊有這種形象,但是實物沒見過,梁思成夫婦做了大量的古代建筑調查,在北方調查了數百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結構,這種結構可以明確地判斷是唐代的原物。
叉手的作用,是承托屋頂的重量。叉手的做法,到宋代,演變成叉手之間加上侏儒柱,而到了清代,叉手完全不見,只保留了侏儒柱。
梁思成寫到:“這個‘閣樓’里,住著好幾千只蝙蝠,它們聚集在脊檁上邊,就像厚厚的一層魚子醬一樣,這就使我無法找到在上面可能寫著的日期。除此之外,木材中又有千千萬萬吃蝙蝠血的臭蟲,工作至苦?!?/p>
連續3天的辛勤查勘,梁思成仍沒有找到確切的建造年代。
如果僅靠大殿的唐代結構和雕塑的風格特征來判斷建筑的年代,誤差有時可能多達半個世紀。
此時,一直負責地面工作的林徽因突然歡快地叫了起來,她發現一根大梁上有很淡的毛筆字跡。
他們請寺里的老僧在附近村莊找了兩個農民搭了個架子。林徽因自告奮用上去擦洗污垢。沒想到,這個看似簡單的過程,竟然整整持續了3天。
梁上那行文字是:“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寧公遇”,意思是,大殿是由一位叫寧公遇的女性捐錢建造的。正當大家還在琢磨這段文字時,林徽因突然快步奔向大殿外的石經幢。她忽然記起,在佛光寺大殿前的石經幢上似乎也有相同的名字。(圖7)
果然,石經幢上刻有這樣一句話“女弟子佛殿主寧公遇”,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梁上的題字與經幢上的刻文相互吻合,大殿的建造時間終于能夠確定了。(圖8)
石經幢上刻寫的紀年是:唐大中十一年。根據推算,應該是公元857年,距發現之日整整1080年。
調查進行到這個階段,似乎需要把思路重新再理一遍:寺院老僧說的那尊武則天塑像,其實就是功德主,也就是捐錢修建佛光寺的寧公遇本人。寧公遇像是一位年近40歲的貴夫人,面貌豐滿,衣著入時,是一尊寫實的肖像。
與這座非凡建筑的誕生有關的人物除了施主寧公遇,還有一個人,他叫愿誠禪師。唐武宗滅佛后,40歲左右的愿誠禪師四處化緣,復興了佛光寺。另一位叫王守澄,他以“功德主”的名義與寧公遇的名字出現在同一根木梁上,這個頗神秘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與佛光寺的誕生又有什么關系呢?
梁架上的兩行題記,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右軍中尉是唐代宦官的首領,佛殿主寧公遇,只記載是唐長安送供女弟子。梁思成先生推測,寧公遇有可能就是王守澄的家人,因為在唐代,有宦官娶妻的習俗。因為一個普通老百姓沒有那樣大的財力,她必須有強大的后盾。
柴澤俊說,東大殿是京都長安的布施者、長安的建筑大師們和當地建筑匠師一起修成的。發揮了民間匠師的特色而形成的東大殿,是一座唐代的代表性作品。 代表唐代最高水平的眾多藝術作品匯集在一座寺廟里,而且同時被發現,如此重要的意外收獲,成為梁思成和林徽因多年來尋找中國古建筑最快樂的事情。
梁思成后來滿懷欣喜地說:“這是我們這些年的搜尋中所遇到的唯一唐代木建筑。不僅如此,在這同一座大殿里,我們找到了唐朝的繪畫、唐朝的書法、唐朝的雕塑和唐朝的建筑。它們是稀世之珍,但加在一起它們就是獨一無二的?!?/p>
他們臨走時,林徽因面對寧公遇塑像沉默了很久后對梁思成說:“我真想在這里也為自己塑一尊像,讓林徽因這位女弟子永遠陪伴這位虔誠的唐代大德仕女,在這肅穆寂靜中盤腿坐上一千年?!?/p>
梁思成后來寫了一段頗富詩情的感慨:“施主是個女的! 這位年輕的建筑學家,本身是個女人,將成為第一個發現中國最希奇的古廟的人,而該廟的施主竟然也是個女人,顯然不是一個偶然的巧合?!?/p>
在以后的時間里,梁思成和林徽因全面查閱和研究了這座寺廟。
佛光寺創建于北魏孝文帝時期。隋唐之際,已是五臺名剎,“佛光寺”這個寺名屢見于各種史書記載。
公元845年,也就是唐武宗會昌五年,皇朝發動滅法運動,寺內除幾座墓塔外,其余全部被毀。偌大的佛光寺土崩瓦解,變成一片廢墟,僧人也全作鳥獸散。
公元857年,也就是大中十一年,京都女弟子寧公遇和高僧愿誠主持重建佛光寺。
現存東大殿及殿內彩塑、壁畫等,即是這次重建后的遺物。
柴澤俊說,從寺前地基上鉆探到的磚瓦情況看,佛光寺的規模原來比較大,在隋唐時期是五臺山的一座著名佛寺。
佛光寺在唐代重修后,因為佛教已經開始走入衰敗而少有記載,基本被遺忘了。
到了12世紀金代以后,佛光寺前院兩側興建了文殊、普賢二殿。在文殊殿對面,曾經有普賢殿和天王殿,但是,這兩間殿堂分別在明崇禎年間、清光緒年間不慎被燒毀。院內的南北廂房是民國初年增建的。在長達一千一百多年的漫長歲月中,經歷過8次5級以上地震的佛光寺東大殿為何碩果僅存呢? 柴澤俊說,它的臺基前半截是墊起來的,非常堅固,后半截就坐在石巖上。潮氣不容易上升,里邊的塑像沒有腐蝕現象。
東大殿天棚下拱眼壁上遺存的唐代壁畫,是梁思成在大殿梁架上測繪時偶然發現的,唐代壁畫上所使用的白色顏料一千年后會變成黑色,這個認識得益于他對古代壁畫所用顏料的了解。因為唐代壁畫的礦物顏料有鋅白,畫白顏色的部分,面部等需要白顏色的地方,經過多年的變化會發黑。
梁思成、林徽因之后對佛光寺的深入研究實際上延續了半個世紀之久。梁思成當年對東大殿正面的大門做了仔細研究后認為,“其造門之制,是現存實例中所未見的”。由此他留下了這樣的懸念:“門部的結構恐怕是明以后物,其結構法是否按最初原形,則尚待考?!?/p>
東大殿現存的五扇大門究竟是不是后人在維修時添加上去的呢?
27年后的1964年,梁思成的學生,中國營造學社最后的傳人羅哲文先生和山西考古專家孟繁興一同前往佛光寺考察。在那兒遇到大雨,當時交通不便,晚上就留宿寺中。
那一年的7月偏偏多雨,一連下了好幾天,像是老天爺有意留客。在寺院住下來的羅哲文,每天打著電筒在東大殿里查看,這一看,又是石破驚天。
細觀之下,羅哲文在大門背光處的門板上發現有墨跡,經過仔細搜尋,羅哲文和孟繁興竟然在大門內面的門板、門框上,找到了數十處從唐代到明、清時期的墨書題辭。年代最早的一處題辭僅四個字“咸通七年”,這是唐懿宗的年號,也就是公元866年,距佛光寺落成僅僅9年。
門上留下的珍貴墨跡說明了什么問題呢?
羅哲文說,當時有一個爭論,很多有名的專家認為東大殿前面的門是后來改的,它前面原來應該是廊柱,門在后面。
根據梁思成當時繪制的東大殿平面圖,東大殿主體建筑由外圍的檐柱一周和內柱一周組成,跟《營造法式》所稱的“金箱斗底槽”做法大致相同。由于梁思成曾有“門部的結構恐怕是明以后物”的判斷,所以后來不少專家據此認為,現在大門的位置,應該是一道回廊。
羅哲文說,題記題在門上,而且題在門框上,這樣就解決了佛光寺研究中的一個爭論。
門上的題辭如同書畫上的落款印章,天衣無縫地證明了大門的結構并未經過任何改動,依然是唐代原物。
羅、孟二位先生不僅發現了門上的題辭,而且還找到了一幅畫在佛座背面的唐代壁畫,此畫由于長期密閉,不見陽光,發現時色彩如新。經過比對,這幅珍稀的唐壁畫與唐代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內容和結構相近。(圖9)
10年后,1974年,柴澤俊先生在東大殿研究壁畫時,再次發現了多處唐代壁畫,加上梁思成、羅哲文、孟繁興等人此前的發現,佛光寺遺存的唐代壁畫多達60余平方米。
柴澤俊說,寺廟中保存唐代壁畫,全國僅此一處,其它是敦煌莫高窟石窟里保存下來的。因此,佛光寺為數不多的壁畫,是我國繪畫史上的重要一頁,是當前保存下來最早的壁畫的實證。
在佛光寺工作一個星期后,梁思成他們決定離開寺院。
梁思成告訴寺院老僧,自己已準備把這一重大發現報告山西省當局,以敦促實現對佛光寺的永久保護。
幾天后,梁思成從報紙上得知,日本軍隊的槍炮聲已響徹北京城,中國已沒有了安寧。
但是,他們幾天前的發現,將最終奠定梁思成與林徽因作為中國建筑史學者的最高成就。
但遺憾的是,在距離佛光寺西北幾十公里的山中,有一座南禪寺,它的建筑年代比佛光寺還要早。由于時局的紛亂,梁思成林徽因和它擦肩而過。(圖10)
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發現佛光寺16年之后,1953年,山西考古人員考察了南禪寺,他們根據殿內屋梁上寫有“大唐建中三年”的墨書題辭考證,南禪寺是公元782年重修的,時間比佛光寺的落成要早75年。這意味著,南禪寺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一座唐代木結構建筑。也意味著,由于梁思成、林徽因對佛光寺的發現,歷史僅存的兩座唐代木結構建筑,從此在中國的大地上雙星閃耀。
1961年,五臺山佛光寺被列入首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984年,梁思成《圖像中國建筑史》在美國出版,佛光寺考察成果是其中重要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