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初,1909年的一個黃昏 ,一支來自俄羅斯的駝隊抵達我國內蒙古黑水城。他們打開了城外一座佛塔,找到一批精美絕倫的佛像,還意外地發現一批前所未見的“天書”。(圖1)
誰也沒有料到,圍繞天書的解讀研究,日后將在世界上產生一門新的學科。
一個中國歷史上消散近八個世紀的王朝,也由此浮出水面。
1962年,距離俄羅斯人發現黑水城天書已經過去53年。一天,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來了一位青年人。他在報考研究生時,第一次聽說了歷史課本上從未出現過的一個王朝之名。
史金波: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西夏,有西夏文。因為學中國歷史講到宋朝這段時,就講宋朝、遼朝、金朝,所以對西夏無從得知。
俄羅斯駝隊回國后,并不清楚這批文獻文物的真正價值。直到一年后,有位專家從一堆零亂的文獻中發現了一本西夏文與漢字的雙語字典時才知道,他們運回來的竟是中國西夏王朝190年的歷史。
“大白高國”是由黨項族人在1038年建立的西夏國,前后共歷十位皇帝,享國一百九十年。最強盛時,統治著相當于德法兩國面積的廣袤地區。
西夏前期與北宋、遼朝對峙,后期與南宋、金朝鼎足,近鄰還有回鶻、吐蕃政權。在中國這段王朝關系最為錯綜復雜的歷史時期,西夏起著舉足輕重的制衡作用。(圖2)
1227年,國力衰微的西夏被成吉思汗統一中原的蒙古鐵騎所滅。它創造的文化也被蒙古人無情地摧殘。在中國的24史中,這個西夏帝國竟然不見蹤影。今天,只在曾經的國都,現在的寧夏銀川賀蘭山,留下了9座帝王陵墓和滄桑的傳說。
史金波:西夏帝王陵墓建筑都很華麗,一座陵墓就是一個建筑群。獻殿是祭祀之地,有專人管理。大殿很高,螭吻就有一米多長。現在破敗了,看到的是滿目蒼涼,記錄著西夏帝國的歷史興衰。(圖3)
長期以來,人們一直希望通過史料,還原西夏王朝的本來面目。但因為資料匱乏,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中國只有一位重要的西夏學家,他就是史金波的導師王靜如,新中國第一位西夏學研究生就是史金波。而他要研究這門絕學,首先要破解神秘的西夏文字。
史金波:剛學時感到非常新奇,很陌生,沒見過這種文字。
雖然西夏文是參照漢字創制的,但無論是字意還是讀音都與漢字相去甚遠。
史金波:當時就像學天書一樣,一邊記一邊寫,照貓畫虎去寫。
史金波在抄寫西夏文時,腦海里充滿疑問,西夏這個馬背上的民族,曾在中國的西北之地開創過怎樣的文明?一個強大的民族,又為什么驟然間煙消云散了呢?
1964年,史金波隨同導師來到敦煌,西夏曾統治這個地區近兩個世紀。通過三個月科考,發現這里500多個洞窟中,屬于西夏文明的竟多達80多個。一直存在于想象之中的西夏人的面貌,在史金波腦海中第一次真實地鮮活起來。(圖4)
史金波:壁畫里的西夏人,沒戴帽子,頭頂中間的頭發全部剃掉,兩邊的頭發蓄起。通過洞窟壁畫中的生動形象,逐步地了解西夏社會和文化。(圖5)
敦煌的壁畫讓史金波和西夏人仿佛相逢在一個時空隧道中。
壁畫上的西夏人面部微長、鼻梁較高、身材魁梧。他們釀酒、舂米的生活場景,被生動地記錄下來。通過這扇窗口,一個已經消失的民族仿佛觸手可及。
史金波:壁畫里除了佛祖、菩薩外,還有很多供養人,西夏人就被真實地描繪在壁畫中。有軍官,有他的家屬。畫上還有榜題,旁邊寫著字,說明是什么官,是某某夫人。這樣,他們的形象,他們的服飾就生動地展現在你的面前。還可以想象他們當時到敦煌洞窟來拜佛,燒香,許愿,場景就浮現出來。你能看到西夏人的模樣,看到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信仰。
面對西夏神秘的大門,史金波當時還沒有掌握打開門鎖的鑰匙。西夏文總共6000多字,史金波能夠識別的有限。
1974年,他和同事偶然間從圖書館發現了一部殘書,它是由俄羅斯專家翻譯的西夏文刻本《文?!?,此書雖已殘缺,但史金波卻如獲至寶。
史金波:這部書對每一個西夏字的字形、字義和字音都有注釋。另外它在各個字義的解釋中,涉及到生產、生活、文化、宗教等方方面面的社會形態,不亞于一部小百科全書。
史金波和兩位同事,前后花了八年時間,制作了幾萬張卡片,才將《文海》翻譯完成。這意味著中國人已經基本破解了“西夏天書”。(圖6)
隨著西夏文字逐漸破譯,史金波開始深入研究文字背后隱藏的故事。西夏黨項人屬于羌人的一支。他想知道,這個驍勇善戰的游牧民族,為什么能夠逐漸發展壯大,在中國西北部四處征戰、威震中原呢?
1987年1月,史金波來到俄羅斯圣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80年前掠奪來的黑水城文獻就存放在這里。
史金波:看到文獻時,心頭很熱。因為是第一次看到流失在海外的西夏重要文獻。
這批西夏典籍共有8000個編號,當中只有極少數面世,大部分文獻仍然不為世人所知。一部西夏法典引起史金波注意,它有20多卷,長達600多頁。史金波發現,這部法典許多地方竟比唐宋律法還要完備。或許西夏王朝興盛的秘密,可以從這部國家法典中找到些許答案。
史金波:比如說軍事法,唐律宋律也有,但篇幅很少,加在一塊不過幾十條。而西夏的天盛律令,軍事用了三卷,兩萬多字,連裝備都規定得很細致。如你是正軍的一個普通士兵,你該有什么樣坐騎,什么樣鎧甲,什么樣武器,什么樣長矛,一張弓給你多少支箭。這時,我感到西夏人了不得,知道了他們為什么有那么強的戰斗力。
西夏以武力建國,非常重視武器裝備。史金波曾看到,在西夏王陵出土的鎧甲片,制作精細、厚薄均勻、孔眼劃一。連宋朝官員在奏折中也不得不感嘆西夏鎧甲“堅滑光瑩,非勁弩可入?!?/p>
西夏武器中最有名的是刀劍。夏國劍被宋朝人推舉為“天下第一”。
由此引發一個重大疑問,一個游牧民族建起的國家為什么能夠制作出如此精良的武器裝備呢?史金波聯想起上世紀60年代在敦煌看到的一幅西夏壁畫《鍛鐵圖》。(圖7)
史金波:圖中的風箱是豎式。據科學家研究,這是當時中國最先進的風箱。能打出那么好的劍,因為它有最好的鼓風設備。
與中原地區元朝末年才出現這種鼓風設備相比,西夏人足足領先了300年。
冶煉技術的進步提升了西夏軍隊的戰斗力。西夏以騎兵為主,是著名的“鐵鷂子”軍,他們身著“非勁弩可入”的鎧甲,手舉天下第一的刀劍,橫跨在黨項馬上,以嚴密的軍法四處征戰,在鐵血刀鋒之上建立起一個興盛的西夏帝國。
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建國之初就命大臣創制本國文字。在俄羅斯東方研究所巨大的歷史城堡里,史金波就是通過文字筑成的歷史隧道,與這個文韜武略、勵精圖治的民族心照神交。
史金波:有些書的下角,都磨出了棕黑色的手印痕跡。我閱讀時就想,西夏人讀過這部書,現在我也在讀這部書,抄寫這部書,感到跟西夏人相通了。整天都在看文獻,有時看完后,衣服上有些黃沙,我感覺這是西夏的沙子,黑水城的沙子,近距離接近了西夏。
眼前8000個編號的西夏資料,令史金波唏噓不已。恩師王靜如研究西夏一輩子,卻沒有機會見到這些珍貴的黑水城文獻。俄羅斯之行,讓史金波立下一個心愿,要盡快讓這批流失海外的國寶魂歸故里。
1993年,史金波代表中國社科院與俄羅斯東方研究所達成協議,共同編輯、出版俄藏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漢文和其他少數民族文字文獻。在這次合作中,一位俄羅斯專家的推測引起史金波的極大關注。專家認為,在西夏時期可能已經出現了活字印刷術。
史金波:俄羅斯專家克恰諾夫跟我說,這里有一個活字印刷的標志,是一個題記。題記里講到“字活”兩個字,“字活”就是“活字”,再看文獻本身也確實有活字印刷的特點。
如果此事為真,這將是一項事關重大的發現。因為國際上一直對中國四大發明之一的活字印刷術,有尖銳的質疑。雖然《夢溪筆談》中對此項發明的記載有詳細的時間和確切的人物,但是中國至今沒有任何印刷品能夠證實這一記載。而現在,同時代的西夏有可能將這個記載變成現實嗎?
之后,史金波和國內專家們從西夏佛經中,獲得了更為確鑿的證據。
史金波:一件活字印刷品雖然只是一張殘頁,但非常重要。因為上面記載了西夏時期印刷的分工。比如說印字選者,就是選印字的人是,梁慧明、梁慧修、段慧明??逃〉娜耸橇夯蹖?。印本者,就是印刷的人,是梁慧安。似乎多數是僧人。(圖8)
史金波:一個將廿和七兩個字刻在一起的活字,在排字時,把它倒著放在版心,所以印出的廿七是反向的。如果把印好的這頁紙倒過來看,就成了正向的廿七。這就很清楚地證明確實是活字印刷。(圖9——1 圖9——2)
宋朝的活字印刷術為什么會出現在西夏呢?史金波推測,他們很有可能是依據《夢溪筆談》里的造字法實踐成功的。并且西夏在對中原文化兼收并蓄的基礎上,還實現了一次印刷術的重大突破。
史金波:突破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宋朝畢升發明活字印刷講的是泥活字,沈括的《夢溪筆談》記得非常清楚,而且也記載了畢升曾經做木活印刷的實驗沒有成功。但是我們看到西夏確實有木活字印刷。
根據沈括的記載,畢升在做活字印刷時也曾使用木頭原料,但他失敗了。直到元朝末年,也就是13世紀末的一本《農書》里才找到木活字的記載,所以木活字一直被認為是《農書》作者元代科學家王禎的發明。
西夏文獻的證據,改寫了歷史,把木活字印刷的發明時間向前推進了近兩百年。這也引起許多人的好奇,為什么在西夏這個偏遠之地,印刷術能獲得如此重大的發展與突破呢?
西夏是個廣興佛教的國家,為了推行教義,政府經常組織譯經、施經的佛事活動。據記載,在一次規模宏大的施經活動中,散發的佛經量就達20萬卷。佛經需求的旺盛,大大推動了西夏印刷術的發展。
但是因為發現的西夏文主要用于記錄佛經,因此也有人斷定,西夏文根本沒有實用性,它其實只是一種宗教文字。
在俄羅斯東方研究所,史金波偶然間發現了一批沒有被登錄的文獻,它們被作為無頭無尾的卷子存放在110個盒子里。而史金波打開之后卻眼前一亮,欣喜若狂。因為里面堆滿了西夏的社會文書,其中有非常罕見的戶籍、契約、軍抄文書,和一些官府文書、法律訴訟文書等。
史金波:這些東西很重要,絕大部分都是用西夏文的草書寫的,所以當時的蘇聯專家沒有把它注出來。
史金波是目前中國唯一一位能夠讀懂西夏文草書的專家,他立即覺察出這些散亂文書的重大價值。這些由普通民眾書寫的文書,表明西夏文的應用范圍十分廣泛,并非只是一種宗教文字。它的內容真實展現了西夏社會的面貌。可是,這些重要的社會檔案文書,為何變得殘破不堪了呢?
史金波:可能是寺廟里把官府的一些檔案拿來修補佛經,做了封面的襯紙。這些檔案文書當時已被廢棄,現在對我們來說可是寶貝。
這批廢棄文書,現在成了史金波解剖西夏社會的關鍵材料。其中提供的豐富社會信息,也使得西夏王朝為何最終走向英雄末路,變得清晰起來。
史金波:這些社會文書大量的是出自西夏晚期。在軍抄文書的名冊中,發現有六七十歲的人,還有一些八十多歲的人,甚至有90多歲的人。西夏規定15歲到70歲為丁,70歲以后就不再入丁。但在西夏晚期,仍然把他們登記在冊,說明軍隊已老齡化,標志軍隊的戰斗力大為減弱。(圖10)
西夏后期,這個馬背上的民族注重文教,軍力卻大不如前。而此時蒙古已崛起于漠北并圖謀中原,其矛頭首先指向了途經之地的西夏王朝,在22年的時間里先后六征西夏。1227年,西夏這個統治了西北地區190年的王朝,最終土崩瓦解。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也在此次征伐中,因病與西夏同歸于盡。
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大軍血腥屠城,并對西夏文化進行了破壞與清洗。從此,一個曾經強大的王朝從地平線上消失了。
在蒙古軍隊的屠刀下,人們認為黨項人已經被滅絕,事實真的如此嗎?
1981年,史金波和同事根據史書記載的有限線索,在安徽等地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繁衍至今的西夏后裔,并且找到了兩部可以互為佐證的家譜,這是第一次找到有具體文獻記載的西夏后裔。他們已經悄悄地、自然地匯合于中華民族之中。
目前,史金波在逐步完成他的心愿:俄藏黑水城文獻已經基本魂歸故土,中國藏的西夏文獻也全部出版。
圖1 前所未見的“天書”
圖2 西夏帝國的地理位置
圖3 蒼涼的西夏帝王陵墓
圖4 1964年史金波(左)隨同導師王靜如(中)到敦煌科考
圖5 黨項人的裝束
圖6 八年制作了幾萬張這樣的卡片
圖7 西夏壁畫《鍛鐵圖》
圖8 活字印刷品殘頁
圖9-1,9-2 活字印刷佐證
圖10 西夏社會文書殘頁
圖11 精神籍貫上的西夏人——史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