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以“‘注意力經濟’下的數字內容”為題,在高雄做了場公開演講,問答環節一位看來和善的中年婦人“鼓勵”我不要那么悲觀,想做音樂就做音樂,想創作就創作,并舉莫扎特為例,說“這樣創作出來的東西才會好”。
我謝謝她的“鼓勵”,回應道:“我不想做莫扎特或梵高,也不認為你的子弟應該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如果搞藝術、搞創作,非得窮途潦倒才有好東西,這樣的新時代并沒有比以前更對得起他們?!?/p>
重點一:我們無權拿過時的“道德觀”衡量創作人,我的歌詞、劇本和廣播從來不是忍饑挨餓下完成的。重點二:的確有人在網絡數字經濟下賺到錢,而且是大錢,只是不在創作人或出版制作單位。那么為什么不去要求掙到錢的他們退讓,而要求內容方?
以智力、才華提供作品或服務的人(包括各類以文字、影音、符號、軟件呈現的作品或服務),此刻已有了“內容提供商”、“內容供應者”、“內容生產者”(content provider)種種新稱呼(可能因為未必都當得起“藝術家”之類頭銜)。而環繞在個別創作者、設計者、研發者、演繹者之外,以經濟層面看,CP該包含更多協同制作、生產、銷售、維權的團隊、組織或企業。
這么一大伙人,這么分門別類的“內容產業”,早就不是歷史上單打獨斗留名或無名的文人、畫家或音樂家,這些產業理該在思想與行動上充分武裝起來,以經濟、法律(甚至政治)的游戲規則活在現代社會,與其他領域的資金或從業人員進行合宜的互動。
所以,當我講了一小時五十分鐘,從喬布斯(Steve Jobs)講到高曉松,從web1.0高唱“創作解放,發表有理”的光明愿景講到2.0時代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劣幣逐良幣”的陰暗一面,結束后聽到第一個觀眾反饋,竟是呼吁我和所有其他創作人以250年前英年潦倒以終的音樂家為榜樣,實在很難高興起來。
身兼計算機科學家和音樂家、被譽為“虛擬現實技術之父”的Jaron Lanier,是近年科技陣營中讓我最驚訝的人文主義者,他2011年的著作You Are Not A Gadget ,繁體版翻成《別讓科技控制你:一個硅谷鬼才的告白》(天下文化),看來有點勵志意味,副標也透露想以硅谷對一般讀者推銷作者身價的味道;但簡體版直譯成《你不是個玩意兒:這些被互聯網奴役的人們》(中信出版社),更接近原書名的當頭棒喝,盡管副標稍微恐怖煽情了些。
作者Jaron Lanier從科技與藝術的本質切入,談談本來可以攜手的兩個領域,為何發生如此偏差的碰撞——內容物在科技大戰中,有淪為空氣般“無處不在但難以計價”的危險?
不用管那些風險投資商、股市分析師、系統平臺業者、網絡和電信運營商說什么,也不用管有如“科技救世主”推銷員的某些“趨勢專家”說什么,甚至也不用管某個案例、少數個人從網上賺到錢,Lanier建議我們直接觀察“錢”的流向。
“如果錢流進廣告的口袋里,而不是流向音樂家、記者和藝術家,那么這個社會關注操縱便勝于真善美。內涵若是一文不值,人們就會變得腦袋空洞、心靈貧瘠?!?/p>
早已存在但隨著社群網站發達,近年再次火紅的“群體智慧”(wisdom of crowds,又譯“集體智慧”)一詞,除了被輿論稱譽有加的wiki案例外,有足夠多的證據顯示淪為各種影音分享網站和臉書、微博等社群網站上“重制、拼貼、模仿、改作”等抹去原始文本和人格權(遑論財產權)等“加工品”的護身符,明顯被誤用與“圣化”了。
Lanier不諱言他的擔憂:“群體智慧和廣告的結合,締造了新的社會契約。這份契約的基本概念就是,鼓勵作者、記者、音樂家和藝術家把他們智識及想象力的成果切割成碎片,無償奉獻給群體智慧。”
“和免費文化相關的災難仍然處于早期階段。音樂、報紙樣式的報導等低帶寬形式的人類創作,已被打入萬劫不復。電影等高帶寬型式的創作,也正在走上同樣的命運?!?/p>
載具日新月異,人人看似享受更好的數字生活,以平板電腦流行起來為例,長期撰寫科技專欄的黃锫堅,憂心寫道:“顯然,蘋果將占據平板的高端市場,但在中低端市場,仍然是大陸本土廠商的天下。目前從500元到1500元的價格區間,你可以買到各種尺寸和配置的平板。清一色的安卓系統,而內容(圖書、音樂、電影和游戲)則多半留給用戶自己解決?;蛘哒f,我們很有可能再一次重復PC和MP3的市場格局。兼容機和品牌機在硬件配置的沙場上赤膊上陣,低價競爭;而消費者則自己解決軟件和內容問題──安裝盜版軟件、下載各種免費音樂、電影和圖書……”
如果這種被各個擊破、內容產業喪失“定價權”的大走向無法改變,我看,那位母親對我的鼓勵,還真的會變成她的子女將面對的現實。我們真會看到越來越多“學莫扎特”的精神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