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愛與恨

十年“文革”動亂時期，在縣醫院當院長的父親被打成“走資派”，遣送回農村老家接受改造。為排遣煩悶，父親養了一條狗。精心喂養一年后，那狗長得威武兇猛，父親給它起名叫“老猛”。

因為當醫生獲罪，父親厭倦了醫生這個行當，發誓不再給人看病，一心伺候自留地里的李子樹。當李子即將成熟時，他把鋪蓋搬進地里看護，“老猛”也一直陪伴在他左右。

有一天，村民劉超輝農藥中毒，家人背著他來找父親，父親說：“還是送醫院吧，我這兒啥藥也沒有，救不了他的。”

劉超輝母親給父親下跪，哀求道：“我們家窮，沒錢去醫院，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吧。”

父親心軟了，就用傳統辦法搶救劉超輝。那時，農藥使用還不普遍，也沒有出現假農藥，加上父親對農藥的劇毒知之甚少，雖使出渾身解數，還是沒把人救活，劉超輝最后還是死在了父親面前。

劉超輝的家人非要父親給個說法，父親辯解說：“我讓你們送醫院，你們硬讓我搶救，人死了，咋能怨我呢？”

父親的話，顯得蒼白無力。事情鬧到大隊，在大隊支書的調解下，父親只好把即將成熟的滿園李子賠償給了劉家。

失去了李子園，父親又去園里搬鋪蓋，順便把“老猛”叫回來。父親對“老猛”說：“咱回吧，這園子已是別人家的了，你也不用再看護了。”

“老猛”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任憑父親怎么叫，它就是一動不動地臥在那里。

父親氣壞了：“你沒聽見嗎？這園子已不是咱家的了，跟我回去！”

“老猛”依然無動于衷。

父親無奈，只好扛著鋪蓋回家了，邊走邊嘟囔：“真是只不懂人話的畜生，咋就一根筋呢？”

“老猛”沒有跟父親回家，仍忠心耿耿地幫劉家看護李子園。父親無奈，每天還得去園里給“老猛”送吃的，并繼續勸它回家。“老猛”對父親的勸說置之不理，氣得父親抬腳狠狠地踢它。

父親對我說：“你去試試，看能把‘老猛’叫回來不，就它那脾氣，惹下事就晚了。”

我去也是無功而返，“老猛”依然癡心不改。

那天早上，劉超輝的父親急慌慌地跑來，說“老猛”咬傷了村支書的小舅子。原來，村支書的小舅子趁李子園里沒人，去偷李子吃，被埋伏在一旁的“老猛”咬傷了胳膊，而且傷得不輕。父親一聽，頓時愣住了。

劉父對我父親說：“人家要300元錢看病，不然必須讓‘老猛’死，你看咋辦呢？”

300元在當時可是個天文數字啊，父親氣得眼睛都發直了。

我對劉父喊道：“你還有良心嗎？‘老猛’可是幫你家看園子，要拿錢也應該你家拿，再說了，‘老猛’咬的是小偷，咬了也白咬！”

劉父急了，說：“村長小舅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可惹不起，你們看著辦吧。”

父親也不知該咋辦才好，要拿錢，家里沒有；打死“老猛”，父親于心不忍。他抱住頭，蹲在地上，自言自語地說：“‘老猛’啊‘老猛’，你真是個畜生，賊娃子偷別人家的李子，礙你啥事了？看你惹的這禍，讓我拿啥去賠人家嘛！”

我賭氣說：“沒錢賠，看他要咋的，堅決不能打死‘老猛’，它是咱家的功臣。”

父親嘆了口氣，問我：“你說咋辦？”

我也沒辦法，只是反復說：“反正不能打死‘老猛’！”

第二天下午，村長小舅子來了，氣呼呼地問父親：“想得咋樣了？兩條路，你就選不出一條嗎？”

父親小聲說：“我們家沒錢，可要打死‘老猛’，我舍不得呀。”

村長小舅子脖子一梗，反問父親：“照你這樣說，我就被白咬了？不行，拿不出錢，就打死那畜生，不然我咽不下這窩囊氣。”

父親最終痛苦地選擇了打死“老猛”。

我趕緊跑到李子園，想幫“老猛”逃跑。可它并不知厄運降臨，還直愣著耳朵、瞪著眼睛警惕地四下張望，見我來了，親熱地舔著我的手。我拉它，它不走；我踢它，它也不走，急得我直淌眼淚。

就在這時，父親耷拉著頭，被村長小舅子押著來到李子園。村長小舅子不敢靠近“老猛”，遠遠地站著，命令父親：“開始行刑吧，今天就讓這畜生知道咬我的下場！”

我一把抱住父親，求他別動手，父親不說話，把臉扭向別處，我又去求村長小舅子，他鼻子一哼，伸出手，蠻橫地說：“那就拿300元錢來，你有嗎？”

我絕望了，一再哀求父親別動手，父親對“老猛”說：“原諒我，我也是沒辦法呀。”

父親猛地把我推出幾米遠，緊緊閉上雙眼，掄起手上的鐵锨，照著“老猛”的頭猛地砸去，“老猛”還沒回過神來，就倒在了血泊中。

瞬間，父親扔掉鐵锨，一屁股癱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

村長小舅子慢騰騰走到“老猛”跟前察看了一下，哼了一聲，氣宇軒昂地出了李子園。

我撲在“老猛”身上，號啕大哭，父親則直勾勾地盯著“老猛”，只是流淚。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忽然感覺“老猛”身子動了一下，趕緊止住哭，定睛細看，“老猛”身子真的在蠕動。我驚喜萬分，對父親大喊：“‘老猛’還活著。”

父親從地上彈了起來，掰開“老猛”的雙眼，它向父親瞥了一眼，又無力地閉上了。

父親對我說：“快抬回去，興許還能救活呢。”

回家后，父親給“老猛”灌了幾副草藥，沒幾天，“老猛”竟奇跡般地能行走了。

當父親再繼續給“老猛”灌藥時，它發怒了，咬住父親的衣袖死勁兒撕扯起來，然后又狠狠地盯著父親。父親被嚇住了，呵斥它，它才放開。

又過了幾天，“老猛”不見了，我和父親尋遍了全村每個角落，也問遍了村里所有人，大家都說沒見到“老猛”。

父親猛然醒悟，愧疚地對我說：“‘老猛’是傷透了心，才離家出走的，它一定在恨我。他肯定弄不明白，自己忠誠地為主人看護園子，不但沒得到主人獎賞，還要被活活打死，像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家，已不值得它留戀，這才帶著滿腔憤恨離開了我們家，恐怕這輩子再難見到它了。”

后來，有人告訴父親，說在村北的山溝里見過一條狗，樣子很像“老猛”，喊它時，它很快就跑開了。我和父親按照那人的指點，去找“老猛”。站在山溝上，父親和我幾乎同時看見，山溝下面，有條酷似“老猛”的大狗在覓食。父親高喊了一聲：“老猛！”它聽見了，也站住了，還朝我們望了很久，然后回頭撒開雙腿，很快就隱沒在叢林中。

父親長嘆一聲：“‘老猛’愛憎分明，它受傷的心已無法彌合了！就讓它按自己的方式安靜地生活吧，我們不要再去打擾它了。”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