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風是無形的戰斗力”,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1968年4月。當時,我離開清華大學到廣州軍區42軍124師370團3營7連當兵鍛煉。到師部報到那天,因為同去的幾名大學生行動散漫,拖拖拉拉的,路過那里的參謀長批評我們時就說:“作風是無形的戰斗力。”我原以為那是他火氣上來脫口而出的話,后來才知道,凡是源于中國工農紅軍第一軍團和曾經隸屬于八路軍一一五師或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的部隊,都把這句話當成重要的“軍典”。
我們到連隊后,很快過上了出操、上課、訓練、勞動的緊張生活,日復一日,從早到晚難有片刻閑暇,真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我除了感到幾乎無法忍受的枯燥和疲憊外,并無新的收獲。老兵們說,我們是臨時到廣州“支左”擔任戰備警備,如果在遠離城市的羅浮山營房里,日子過得更緊張,除了正常操課,每周還有一次全副武裝負重10公里的越野跑??粗車┖竦膽鹗總?,我很難想象,就是我們這個團,1950年10月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前鋒最先進入朝鮮,首戰黃草嶺,血戰三天三夜,用落后的裝備擋住了武器精良、不可一世的美國陸戰第一師和李承晚(南朝鮮當時的總統)軍“白虎團”的多次進攻,殺傷大量敵人,大獲全勝。這多少有些令人不可思議,難道這些成績靠的也是“作風”這個無形的戰斗力?
緊張的生活終于有了一點松弛。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營到臨時駐地附近的空軍部隊營區看電影。一同到那個露天小廣場的還有公安部隊的一個營、駐地空軍機關干部和警衛連,以及隨軍的家屬們,黑壓壓地坐了一大遍。軍人們都是列隊入場的,我們營除了步伐更整齊外,和公安部隊、警衛連隊、機關干部并無兩樣。如果說有什么區別的話,那就是別人徒手,我們帶著輕武器。當各連隊聽到“槍放下”、“槍靠右肩坐”的命令時,“嘩啦”一聲的槍械撞擊和我們整齊一致坐下的姿勢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電影演到一半,突然雷聲轟鳴,刮起了大風,驟然間天上落下了豆大的雨點。廣東的夏天下雨,真是說來就來,讓人防不勝防。電影場上人群騷動,家屬們叫著跑著,竄到附近的門洞里、房檐下避雨,然后是機關干部爭先恐后地四散離開。我本能地動了一下,肩膀立即被身邊老兵用手壓住,聽見一句耳語:“沒有命令,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動。”
雨在下,公安部隊和空軍警衛連那邊不斷有人抬頭張望、起身亂動,當他們帶隊的人剛喊出“離開避雨”時,部隊立即“轟”地散開來,三五成群地各自奔向可避雨的地方,亂不成軍。只有我們營的部隊仍然坐在那兒,如一片黑綠色的鋼鐵方陣紋絲不動,只有靠在戰士右肩的步槍刺刀反射著雷電的光芒。雨下得更大了,水珠打到臉上都有點痛。這時,營長到電影機旁問放映員:“今天還放不放電影了?”得到答復后,營長和一位坐在我們隊伍前排的年輕干部商量了幾句,下達了命令:“各連到附近避雨,然后帶回!”隨著連長的口令聲、整齊的起立聲、槍上肩的撞擊聲和“跨、跨、跨”的整齊跑步聲,我們連來到了小廣場邊上一處營房的外廊前避雨。此時戰士們的衣服早已濕透,但是沒有人摘帽子、解扣子、擦雨水,一個個仍然按班排戰斗建制順序持槍整齊地站著,等著新的命令。我無意中回頭看了一下小廣場,幾乎滿地都是瓜子殼、水果皮、汽水瓶和用來墊著坐的破報紙、磚頭塊、小木板……只有我們營剛才坐過的四四方方一大塊地方,沒有一片紙屑、一個煙頭、一點雜物,與周圍一片狼藉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時此刻,我好像有了一些領悟,雖然前后才經過兩三分鐘。
這件說來十分平常的小事印在了我心里。我們營長復姓歐陽,是東北人,參加過解放戰爭的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入朝鮮作戰打過美國鬼子。他說復姓“歐陽”讓當兵的叫起來繞口,索性簡化成“歐”。歐營長后來轉業,不知去向。那天和歐營長商量把部隊帶回的年輕干部,是團司令部作訓股的參謀,姓劉,正在我們營指導訓練。半年后我結束當兵鍛煉到團政治處工作,與劉參謀相鄰共事,同住一棟房、同吃一鍋飯,漸漸熟悉起來。我得知他是湖南人,已經考入中專學校,卻于1961年投筆從戎。他是1964年全軍大比武“尖子”,軍事上很有一手。幾年后,我因家中突發變故受到牽連離開了部隊。軍營生活和戰友之情從記憶中慢慢淡薄了,若不是因為一件事,那一段日子可能會永遠忘卻。
1997年夏天將至,媒體上突然熱鬧起來,中國政府恢復對香港地區行使主權的日子——7月1日正一步一步臨近。消息中最令人注目的莫過于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了,相關的報道和照片不斷被披露。說戰車是什么型號,飛機是第幾代,軍艦是什么級別,還說這些裝備是何等先進,具備哪些參數,有何種威力,相當于世界什么水平。蜂擁而上的軍事評論家們對這支部隊戰斗力的介紹和評述,幾乎全都集中在了武器上,用詳細的描述來吸引讀者和觀眾。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照片和數字,對軍人出身的我來話,是那么清晰,那么鮮活,那么親切,但是,看來看去,總是覺得還缺點什么,卻一時又說不出來,只是期盼著,想親眼看到他們。
那一天終于來了。
1997年6月30日晚,中國中央電視臺直播香港主權向中國移交儀式和人民解放軍入駐香港。全世界億萬觀眾特別是華人都想一睹廣州軍區所屬部隊組建的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的風采,我們一家人也早早地坐在了電視機前。說來也巧,當部隊在深圳集結完畢將要出發時突然下起了暴雨,密集的大雨點伴著陣陣狂風襲來。我愛人看到這里焦急地說:“他們到哪兒躲雨呀!”我脫口而出:“沒有命令,就是天上下‘刀子’,他們也不會動。”果然,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的時刻一到,戰車上的官兵們保持著持槍的戰斗姿勢,身上淋著滂沱大雨,臉上淌著雨水,一絲一毫不改變莊嚴的軍容整齊地開進了香港,駐守到剛剛回到祖國懷抱的這塊領土上的每一個國防崗位??吹竭@兒,我不由得想起了30年前放電影的那個晚上。我看著電視畫面上那些渾身上下滿是雨水的戰士們,一張張面孔,雖然陌生,卻似曾相識。突然,我在屏幕上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我在部隊時的那位戰友劉參謀——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司令員劉鎮武。(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