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人性的進步彌補社會前進的不足,要推著社會趕緊進步,人性中好的東西才可以更好地顯現出來。
很多人認為2011年是很糟糕的一年,是良心、道德很糟糕的一年,但是我恰恰覺得可能是進步的一年,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吃飽、穿暖是不夠的,必須要有內心道德底線的提升。
我們有的時候就是在悄悄做一件事情——為奔騰的時代河流鑄起一個堤壩,別讓人們在欲望的驅使下人性中很糟糕的東西泛濫。做了10年的《感動中國》會有一種信心,這種信心是“別擔心”,不管時代怎么變,依然有這樣的人,能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并不太差,所以2011年我更愿意看到的是人心向上的起點。
抑制我們的惡,激活我們的善
我覺得人們活著很重要的一點是,要讓自己覺得值得活著,生命是美好的,或者說整個社會的環境,或者說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在變好,雖然很難,很漫長,并且經常曲折。如果要沒有這些好的東西,我們的憤怒還有什么意義呢?要是沒有感動的話,我們的譴責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們正在經歷人類歷史上非常偉大的時代,特質就是變化劇烈,可是我想說的是,我們急劇變化的目的是為了有一天不變了,如果總是變來變去誰也受不了。我們經歷了這么大的變化,并且為此欣喜若狂之后,應該開始期待你街角的理發店50年沒有變過,你的故居永遠在那里。
馮友蘭說過人類的最高境界,一個是立言,像孔子那樣,但是一般人做不到;一個是立功,但是馮老說需要機緣;最高的境界就是立德,所有人都能做到,但卻是最難的,因為需要每天都堅持。要不怎么說做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
在人們的思維里一直有一個非常糟糕的慣性,就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非對即錯,這個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這件事情不對了就是錯了,生活中的真相恰恰與此相反,真正純粹的好人極少,壞人也很少,絕大多數人都是你我一樣,有好有不好。《感動中國》的人物也是一樣,我們也許共同圍觀過一件事情,有的時候也許我們上去了,可能有的時候我們怯弱別人上去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而那一瞬間所拉開的距離是很大的,但是不要因此認為我們人性的區別是很大的。要考慮的是我們怎樣更多地抑制我們的惡,激活我們的善。
是社會問題不是道德問題
像小悅悅事件、老人跌倒沒人扶事件,我個人認為恰恰不是道德問題。面對2011年我們可以去收獲感動,也可以收獲這些與感動相反的事情,我沒把它當成壞事,我們不要站在道德的立場上討論道德。原因是我們整個社會的進步還不夠,需要進一步改革產生的問題。舉個例子,如果我們所有老人都有養老保險的話,他(她)跌倒了會訛你嗎?不會。就像現在你見著兩個人追尾下車還打架嗎?不打了,下車可能遞上一根煙,抄上保險號就OK了。
如果我們的社會進步到了更多的父母在自己的孩子不到14歲行使起監護職責的時候,小悅悅的事件就不會發生,不是路人救不救的問題,而是一個監護人能不能在一個孩子不到14歲的時候行使自己職責的問題,歸根到底這些問題要用更好的法律去解決。所以這些都不是道德問題,大家擔心什么,都不是我們人性糟糕到什么地步的問題,不要用人性的進步彌補社會前進的不足,要推著社會趕緊進步,人性中好的東西才可以更好地顯現出來,所以我從來不是悲觀主義者。
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永遠在那兒
我始終感到的是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永遠在那兒,不是進步或者退步可以衡量的事情。19年前我在上海采訪一位哲學家,我問他一個問題,為什么現在我們科學技術發展得這么快,但是依然用十七八九世紀的音樂撫慰我們?他說人性進步是緩慢的。我們為十幾個人鼓掌,不代表社會就進步了,但是絕對不因為小悅悅事件或者什么我們就退步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社會整體的進步,然后讓人性中那些美好的東西可以重新被激活。《感動中國》10年,我一直期待它的一個最大的效果是,讓每一個中國人知道,你和這樣的人始終生活在同樣的時代里,并且他并不遙遠,就在你的身邊,因此你的信心會更強一點,向前走的信心會更強一點。
愛不需去遠方而應該在身邊
《感動中國》不是一面鏡子,照了照就放下,它更該是一個第二天等你照完這個鏡子,等你熱淚盈眶之后、一覺醒來之后打算怎么做。我寫過一篇文章叫“感動有用嗎”,用懷疑的方式寫的,因為每次《感動中國》的時候,你發現那么多人不管是現場還是電視機前的人們熱淚盈眶,那個時候肯定很多人許下了很多美好的愿望,但是當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那些心愿已經煙消云散了,等到下一個《感動中國》的時候才再度想起,這沒有用。
最重要的,首先是信心,知道這個時代有這樣的人,而且一直都有,接下來就是提醒自己、改變自己,多一點點。愛不需去遠方而應該在身邊。
每當亞運會或者奧運會的時候,會有人不遠千里當志愿者,但是身邊的老人跌倒的時候沒有人扶起,愛還是先回到身邊吧。所以我覺得今年可能不管從一個媒體人還是我自己,可能更多的都開始去做一種轉變。你的視線不應該只在遠方,更應該在身邊,從身邊需要幫助的人幫助起。可是一回到身邊就很難,你會發現有很多人需要幫助,但是你不喜歡他(她)的另外一些因素,所以寧愿幫助遠方的人。如果生活中的每個人看完《感動中國》都能從自己的身邊做起的話,這個社會就會變得非常好。
不要綁架任何人
不要用“感動中國”去綁架每一個人,比如說他感動中國了,感動中國之后獲得了獎金居然不捐而是自己留著,這當然可以。如果每一筆獎金最后都捐出去了,獎金還有什么意義?變成了另外一種形式主義的做秀;一個《感動中國》人物的遺孀,幾年之后她依然可以改嫁尋找幸福生活,千萬不要用感動中國綁架她;他是一個《感動中國》的人物,但是很多年后他畢業了想找一個好工作而沒有去邊遠地區,可以啊。我覺得這一切都需要我們心平氣和地看待,舒婷很多年前寫過一首詩“與其在懸崖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挺好的。不要把人塑造成在懸崖展覽千年,不管他冷不冷,但是我們需要那樣一個雕像塑造在懸崖上,自己在這兒過溫暖的生活。不,我覺得這個時代該變了。
我今年打算在100位《感動中國》人物中選10位,重新回到他們的生活當中,不光是回訪,因為這里面有很復雜的東西。比如說李春燕,一個鄉村醫生,她作為一個鄉村醫生守候著鄉人的醫療,我非常想看看她的生活環境是什么樣的,更多的病是什么病?離外界到底有多遠?改變需要什么?
感動沒那么簡單,感動有的時候背后有震動,甚至還有憤怒,甚至還有改變的沖動,所以一個感動很復雜,不能最后只留下感動一個層面的東西。
平等才是最大的尊重
我覺得最高的敬意是把他們當成實實在在的人,因為我始終信奉一句話“平等才是最大的尊重,不是仰視,也不是俯視”。過多的同情也不對,就像劉偉這樣的朋友,或者其他的殘障人士。因為我從亞運會開始到奧運會都在做志愿者,在做志愿者的時候一直在強調一個概念,當你過多同情的時候是另外一種歧視,因此平等才是最大的尊重。我會用平等看待每一個人,我覺得這是最大的尊重,我當然更尊重的是那些平平常常地從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走到了聚光燈下,很快人家又回去了,聚光燈下只是一瞬,那樣走來的路如此漫長,而走回去的路同樣漫長,你會覺得真是不容易。
有一次頒獎的時候,高耀潔老人從高臺走下來的時候我覺得他顫顫巍巍的,就過去伸手,他輕輕地把我的手撥開了,那一瞬間我眼淚差點下來,現場的很多觀眾眼淚也下來了,因為你看到了那種堅持的力量。有的時候被拒絕恰恰再次印證那個觀點,平等是最大的尊重。因為你特別的動作里面可能有的時候含有更多的同情,可是人家不一定喜歡,大家都需要平等。
(本文摘自2012年1月31日白巖松做客新浪訪談實錄。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