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舉凡世界發達國家,城市化的過程就是中產階層崛起的過程。如果沒有這個過程相伴隨,城市化就不能伴隨社會穩定。考察近代史,可將擁有獨棟房產(或等價的城市核心區公寓)、低于20%的恩格爾系數以及對健康社會秩序的認同,看做中產階層的基本特征。要把農民工進城定居,以及城市化對國民經濟增長的長期貢獻,放在這個大背景下認識。
這幾年我在農村調查的強度比較大,我們調查的體會是一定要直接接觸農戶,這和開座談會很不一樣。確實有些感受,我只說跟城市化有關的問題。
農民工融入城市并不難
現在農村的常住人口基本是三個類別:一是我們所忽視的農村專業服務者。專業服務者是農村生產力的主體,沒有這些人我們根本無法解釋為什么我們的糧食年年增產。我們忽視了這一批人。再一類是正在崛起的專業農戶。種500畝水稻,兩季年收入可以達50萬元,種500畝兩個勞動力根本不是問題,過去我們認為灌溉的問題會影響規模經濟,但從今年的調查看,基本上沒有影響。在華北地區種1000畝地,兩個勞動力沒有什么問題,因為機械的改進不會破壞地坎,水管埋60厘米以下沒問題。專業農戶崛起有必然性,它是非崛起不可。中國專業農戶的崛起,我自己都感到很驚訝。以前還老擔心中國走日本的路,長期搞小農戶經濟,現在看起來不會。第三類人就是丈夫在外頭,留下的是婦女、老人。這些人的確在種糧食,但真正的生產主力不是他們。如果再加一類的話,就是山里面的山民。在深山區,青壯勞動力干脆走了,有的婦女也帶走了,留下什么呢?留下老人。大體上的形勢是這樣的,城市化的速度確實很快。
在鎮江新區,近6萬畝的耕地,其中有一家把兩萬畝地包了。實際耕作者的最大規??蛇_500畝水稻,而管理規模(產前、產中和產后的服務與流通)最多可達到50萬畝。但是從田間操作規模上來講的話,500畝就夠了。鎮江的一個老板同我講的問題使我很受啟發,他說他現在在蘇南地區基本上找不到當地人參與農業,哪怕給的工資很高也找不到,現在主要是蘇北和河南、安徽的農民干田間工作,他認為十年以后這些人都找不到了。以后怎么辦?他現在就是竭力去搞農業機械化,機械化以后農地利用率提高了。經過土地整理,安徽阜陽那樣的地方,農地可以增加30%,鎮江農地有可能增加10%左右。我們的城市建設是五六萬平方公里,把可能未統計的數加起來,估計有七八萬平方公里,這樣大的面積,利用率不高,但還沒有威脅到我國主要糧食品種自求平衡。
我有一點跟大家看法不太一樣,我擔心的問題是農民工市民化以后又能怎么樣?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我真是擔心。倒不是擔心中國的城市規模大,包括農民工是不是能融入社會。
農民工融入城市,其實我倒覺得不太難。農民工要融入大家所處的階層不容易,但要融入一般的市民階層,我看不太難。因為從中國歷史看,中國人等級觀念不強,跟歐美不太一樣,跟印度更不一樣了。
城市穩定問題,才是我們面臨的實際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我們中國的城市化過程沒有伴隨中產階層的崛起。這是我要講的核心觀點。中產階層沒有崛起,那未來社會,談社會穩定,談黨的領導都是大的問題。我越來越體會到目前我們面臨的實際上是城市穩定問題,而不是農村穩定問題。
這兩年在農村調查觀察到,留在農村的人對現行體制認可度很高。我們常講對農民的剝奪,應做具體分析。我看過別的國家的資料,有的是去當地看的,有的是看資料,有的是跟外國人訪談,有了一些不同看法。例如,征地這個事情是對農民的剝奪嗎?我們要具體分析,一般的市場化國家,農地價格大概是地租的8倍左右。如果政府征地不是建設用地,而是農地轉用,其價格大概是農地價格的4倍左右。現在征地的價格大多超過這個國際一般價格水平。
我們常說,國家征地把農戶的三五畝地剝奪了??墒?,即使這三五畝地不“剝奪”,農民種這三五畝地,農民還是窮人,中國農民富不是靠三五畝地。但是有另外一個問題,農民的耕地和建設用地不一樣,農民的耕地轉用為建設用地是國家公共規劃造成的,剩余歸公是對的,但是農民的建設用地,就是村莊占地,不是因為國家征地才成為建設用地。全世界建設用地價格都高,我們農民是有建設用地的。所以農地轉用你可以價格低,那么村莊占地如果被征用,應該價格高。令人遺憾的是,關于城鄉建設用地統一市場的十七屆三中全會精神至今沒落實。村莊占地被征用,價格還不夠高。有些地方在搞增減掛鉤時多多少少比農地轉用的價格高一些。農村耕地和農村建設用地不一樣,一定要分開講。浙江的同志講,如果說農民一人半畝地是社會保障,那么,他們現在全省給農民的錢,已經有半畝地收益的水平了。
如何建立一個真正的“市民社會”?
農民工融入城市的困難,可能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大,而中國問題最難的是,市民化的社會是不是有穩固的根基。我們的確要面對建立一個真正的“市民社會”的重大難題。
農民工進城后面對的問題,我們常常聽到的困難有三個方面。第一個是所謂文化的問題。這可能是一個虛假命題,我在前面已經提及。文化這個概念很籠統。在習俗的層面上,農民和現有城市普通居民不會有大的差異,有差異的地方也不難改變。至于對體制的認同,進城農民當然與過著精致生活的城市富貴們不同,但與普通市民也不會有太大差異。第二個是住房問題。從山東德州、江蘇鎮江等地的經驗看,這個問題不難解決,只是政府不要過于追求速度。他們的經驗還表明,即使普通農民,如果有合理的土地利用規劃,住獨棟房屋,且擁有配套的現代基礎設施,也不是什么難事。大城市房價下降后,一部分高端務工者也可以在大城市定居。第三個是社會保障問題。農村社會保障(主要是養老、醫保)正在普及,目前要解決的是“接軌”問題。因為我國城市普通居民(特別是無穩定職業的居民)的社會保障水平也不高,所以,先進行低水平的“接軌”并不難,一些地方已經做的不錯。
由農村進城務工人員在城市(包括新興城市)定居的真正困難是勞資關系問題,而這也是城市普通原住民面臨的問題,也是中國未來發展的重大基本問題。勞資關系問題導致勞動者工資水平低,國民收入分配向資本傾斜,一般勞動者要轉變為中產階層就喪失了基礎。
對城市化要有更廣闊的視野。舉凡世界發達國家,城市化的過程就是中產階層崛起的過程。如果沒有這個過程相伴隨,城市化就不能伴隨社會穩定??疾旖?,可將擁有獨棟房產(或等價的城市核心區公寓)、低于20%的恩格爾系數以及對健康社會秩序的認同,看做中產階層的基本特征。要把農民工進城定居,以及城市化對國民經濟增長的長期貢獻,放在這個大背景下認識。
“獨棟房產”的可行性
現在全國城市建成區的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8000人左右,但城市建成區的住宅區的人口密度卻多在5萬,平方公里以上。我自己在北京居住的小區,應在8萬/平方公里以上。這樣的居住環境下,居民一般不會有中產階層心態。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人口密度與人們之間的負面心理有密切關系。
對高密度居住環境與人的心理和生理惡變之間關系研究,環境心理學已經有明確結論。VANVEIET研究發現,高密度住宅對成人和兒童都有負面影響。住在多層或高層住宅中的孩子,在一些生活技巧的學習上發展較遲鈍,且容易感染呼吸道疾病,較富于侵略性,容易失眠,神經系統病變發作的幾率較高,社交能力較差。研究者還指出,樓層越多的住宅對居住者負面影響越大,對于只有“父母、子女”的核心家庭來說,負面影響更大。住在高密度住宅區內,會導致更強烈的擁擠感,并且出現其它負面態度,如知覺到的控制、安全、隱私與滿足感降低,與其他居民的關系品質惡化。還有,低密度住宅區(尤其是獨立式住宅區)內,鄰里問的互助明顯大于人口密度較高的高層及多層公寓。
環境心理學家的研究還顯示,在小層次測得的密度(如房間內人口密度)和社會病態之間的相關程度,高于大層次測得的密度(如城市、社區密度)和病態現象的相關程度。這是因為經濟弱勢人群普遍住在室內密度高的地方,而中上階層處于高密度社區中室內密度低的地方。此外,高密度居住環境對身體健康形成損害,產生“擁擠綜合征”。(以上環境心理學的觀點引自中國林業大學網站教學頻道)
每平方公里8000至1萬人的人口密度能不能讓60%的家庭住獨棟房?設計上是不成問題的。我自己做過一點數據分析。如果規劃合理,公共綠地面積的比例會壓縮,但綠地總面積的比例會增加。和有關政府官員交流這個問題時,官員認為這種規劃理念盡管有合理性,但政府的土地財政運轉會產生問題。但是,我認為,如果改變發展理念和財政理念,這個困難也可以克服。
目前這種“城市低密度、居住高密度”的人口布局以高房價為支撐,這不僅傷害了城市務工農民,也傷害了城市原住民。城里人祖輩的積蓄買房子,這個錢給了誰了?給了政府和開發商。市民的財富發生了乾坤大轉移,搞得公共部門越來越強大,大綠地、豪華辦公大樓。財富向公共領域轉移,并由官員實際控制和享用。財富由普通老百姓向少數富豪轉移,以致少數人的生活花天酒地、紙醉金迷。
不解決中產階層發育問題,更深入地改革將難以展開,硬性展開還可能成為風險極大的事情。我們該清醒了。
說中國沒有土地資源解決中產階層的獨棟房屋需求問題,完全沒有道理。第一,我們需要的只是改變規劃理念,不需要降低現有城市平均人口密度,更不需要多占耕地。第二,如果有更大的視野,這個問題更好解決。我國有大量不適合農業發展、又離城市較近的土地,這些地方做合理開發,也是獨棟房屋建設的資源。第三,這個建議并不是要求個個城市大規模開發獨棟房屋。劃定的農業保護區在東部地區會多些,制約也大一些。
通過合理規劃適度開發獨棟住宅,其實有利于解決進城務工農民的城市定居問題。目前一部分較為富裕的農村居民在脫離農業后不愿到城市定居,與無力購買城市稀有的獨棟房屋有關。如果有土地規劃管理方面的改革,增大城市獨棟房屋供應有利于他們進城定居,并盤活他們在農村的房產。城市獨棟房屋供應增加后,市民的住房滿足一步到位,有可能降低城市居民對多套樓房的需求,從而降低城市住房需求,進而拉低房價,有利于一般進城務工家庭在城市定居。當然,實現這個目標需要有多種配套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