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不能為應試教育服務的教育根本無立足之地。”2012年教師節前夕,在北京“尋找來自一線老師的聲音”座談會上,老教師錢理群表達了“告別”教育的意圖。
1960年大學畢業后,錢理群被分配到貴州,先后任教于安順衛生學校和地區師范學校;1981年從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后留校任教;2002年退休,再由大學轉教中學,并持續關注中學與農村教育,在基礎教育這片新戰場上,錢理群“糾纏”十年,自稱屢挫屢戰,屢戰屢挫。
“節節敗退”
2004年4月末的一個下午,錢理群站在南京師大附中的講臺上,講授“魯迅作品選讀”選修課,偌大的教室里,稀稀拉拉坐著二三十名中學生。
南師大附中課堂的冷清令錢理群始料未及。開課之前,南師大附中的老師和鼓動學生報名時說的一樣:你們都向往北大,錢先生是北大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之一,但你們現在考上北大也聽不到錢先生的課,因為他已經退休了。他現在走到你們中間來上課,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
一開始,學生踴躍報名,不光報上了名的學生坐滿座位,沒報上名前來蹭課的學生們也在過道和前后排或站或坐,將教室堵得水泄不通。
教了大半輩子大學生的錢理群極為重視給中學生講課,他在北京備了兩天課,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寫教案,并提前四天來到南京準備。他回憶,課程的質量和氛圍都極佳,每堂課學生都聽得極為認真,課后作業也表示收獲很大,但聽課的人數卻漸漸少了下去。
一位學生在寫給錢理群的信里說了老實話:“錢教授,我們不是不喜歡聽你的課,而是因為你的課與高考無關,我們的時間又非常有限;我們寧愿在考上北大以后再毫無負擔地來聽您的課。”
2005年,錢理群在北大附中和北師大實驗中學再次試手,情形一模一樣:一開始人很多,慢慢地就減少到20余人。
錢理群不禁悲嘆,他用“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來形容應試教育的堅固——“它反映了中學教育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應試已成為學校教育的全部目的和內容,而不僅教育者(校長、教師)以此作為評價標準,而且也成為學生、家長的自覺要求,應試教育的巨網籠罩著中國中學校園,一切不能為應試教育服務的教育根本無立足之地。而真試題教育恰恰是反教育的。”
在走進中學課堂之前,錢理群何曾預想到這樣的冷清凄滲。他曾對自己的中學教學報以熱望,但從中學生身上得到的反饋卻令他始料不及,他用了“節節敗退”來描述自己的中學授課經歷。一次在臺灣的座談中,錢理群苦笑著回應那位給他寫信的學生:“這位天真的中學生哪里知道,今天的大陸大學教育已經被綁上就業的戰車,也遲早有那一天:凡是與就業無關的教育,都進不了大學的課堂!”
受挫于城市,錢理群決定“離開中心”,轉戰“邊緣地帶、邊遠地區”。
錢理群首選的地點是自己曾經呆過18年的貴州,他在那里度過了青春歲月,這也是一次尋根之旅。2005年,錢理群帶了和朋友一起編寫的鄉土教材《貴州讀本》,和“認識你腳下的土地”的課題,到貴州大專院佼作巡回演講。
在受到歡迎的同時,卻意外受挫。錢理群和學生們談民族文化傳承,特別是民族語言的問題,但大學生們紛紛告訴錢理群,他們學了民族語言沒有用。為了找份好工作,他們更需要學會如何熟練掌握漢語和外語。
“因此,他們向我這位北京來的教授提的問題是:如何學好英語?”錢理群在《我的教師夢》中回憶了這個尷尬的場面。
你趕我,我偏賴著不走了
之所以走進中學課堂,除了青年時的夢想,這還是錢理群在基礎教育領域的一次執拗的“反擊”。
最開始介入中小學基礎教育是在1998年,教育部基礎教育司邀請錢理群參與制定新課標。
錢理群想著茲事體大,花很多時間去學習,大量寫文章談教育觀念。“結果就觸犯了其他利益,比如新課標要編新教材,那就觸犯了出版社的利益。而且我的出現,對語文教育界的一些權威構成威脅和挑戰。然后他們就聯合起來,在全國范圍內批了我整整半年。”
不久后,錢理群去福建講學,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他說錢教授您好好在北大待著,中學是我們的地盤,你來這里干什么?”
這通威脅電話激發了錢理群的犟脾氣。“我脾氣來了,我就不走了。我這回關心到底。”錢理群不僅講,而且持續講,而且比以前講得更多。僅2007年11月份,錢理群就在福州、東莞、蘇州、常熟、上海五地15次大談教育。
1999年后,錢理群退出了教育部的官方序列,卻不停在民間行動。“廣東有一個老板要投資編一個課外讀物,我就編新語文讀物,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整整一大套,影響非常大;我還參加了清華大學高考改革試點,當時只要有人找到我做基礎教育的事,我就去。”
錢理群還陸續推出《語文教育門外談》、《錢理群語文教育新論》、《我的教師夢——錢理群教育演講錄》、《做教師真難、真好》、《中國教育的血肉人生》、《錢理群中學講魯迅》、《小學生魯迅讀本》等七部著作,對基礎教育進行持續發聲;在他其他的書里,亦不斷提及有關中小學基礎教育。
錢理群將自己的介人分為思想者和實踐者兩個部分。其中2003年出版的《語文教育門外談》,是其思想者階段的具體成果,他在該書中高舉理想主義旗幟,提出教育目標,對教育制度進行全面的刺激與批判。“我一開始就提我的教育理論,中小學教育是干什么的,大學教育是干什么的,教育改革的根本問題是什么……然后我明確提出‘以立人為中心’的語文教育思想。”
著作一本一本地面世,這個倔強的老頭在他的戰場持續拋出投槍和匕首,卻沒有從他為之戰斗的人們那里得到預想的回應。一些一線老師甚至向錢理群抱怨,“感覺你的理念非常正確,但是距離我們的教育實際差得太遠。”
錢理群意識到:“在高舉教育理想旗幟進行批判以后還要做第二步建設性的工作,我不僅是一個思想者,同時還是一個實踐者。”
同時,教育界一些專家發出質疑,“說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有人說要把魯迅從中學課本里撤掉;我就有點不服氣,我就說退休之后我要去上課,爭取講魯迅,而且是開課。”
“教育之外言教育”
湖北仙桃一中語文教師梁衛星向錢理群寫信,表示他的大部分學生都信奉“活著主義”,“唯一要務在于活下去并且要活得盡可能好一些,不關心任何價值問題,為了避免價值風險,社會大眾的價值觀就是他們的價值觀。”
在給梁衛星的回信中,錢理群指出,信奉“活著主義”的冷漠機械性人格的人,盡管自有其意義和價值,有時也會進行無聲而綿長的抗爭,但如果發展成活著就是一切的犬儒哲學,就會形成盲目聽命的順民性格。
之后,結合南師大附中教師王棟生總結的“如今少年已成精”,錢理群總結出“我們正在培養絕對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概念。即一己利益成為他們一切言行的唯一驅動力,為他人和社會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種“投資”,“精致”則指高智商號驚人的“世故老成”,經常做出“忠誠”的姿態,懂得配合與表演,善于利用體制獲得自己的利益。
對于和教師們聯系的裨益,錢理群說,“原來都是空談的,現在和他們結合起來就不一樣了,然后就開始慢慢地注意到體制。”
錢理群認識基層教師越多,發現越多“真正教師”的同時,也對教育的基本面有了更為深刻的了解。
湖北石首小河中學語文教師馬一舜指出,校長為了提高學校中考的分數而將全校師生召集到操場,指導了包括“摸耳朵選C,摸鼻子選A,摸眼睛選D”在內的一整套作弊辦法;教師們為了賺取輔導材料的回扣而拼命給學生布置作業;學生們在他勒令必須睡午覺的時候偷偷寫作業……
十四年來,錢理群為基礎教育奔走呼喊,雖然他自稱這只是他治學中“很小的一塊”,但甚少參加公共活動的錢老,幾乎每次現身會議座談,大多與教育有關。
種種的情況反饋和自己的觀察,讓錢理群這個秉持魯迅“反抗絕望”原則的實踐者越來越力不從心。
2007年暑假,錢理群在一個大學通識教育的師資培訓班上講課,介紹二十多年在大學開設“魯迅研究”的經驗和體會。會議結束后,一位大學教師提出要求,要錢理群舉例說明“魯迅課對促進學生今后就業的作用”。這一問,問得錢理群當即“大吃一驚,一時語塞,甚至有點手足無措,而心中卻隱隱作痛”。
而越和基層教師們交流,對基層教育的狀況了解越深,錢理群就越是沉默。他先是完成了從思想者向實踐者的轉變,如今,他已拒絕再高談教育理論。
“豐富的痛苦”
2012年9月8日深夜,一群中小學教師在錢理群下榻的房間聚會。他們都是“相濡以沫的朋友們”中的一群,此番來京,在北京郊區交流經驗,也像是抱團取暖。就像在北大無數個夜晚一樣,錢理群被年輕人簇擁著,談魯迅,談教育,談人生,聊至深夜。
但在第二天的結束語上,錢理群告訴這些教師們自己“告別教育”的打算。
“現在已經不是教育理念的問題,是利益鏈條的問題。學校、教師、學生、家長都成了利益鏈條上的一環,談理論他們也許會講得比你還好聽,但是做就是另外一回事。”
“現在不是教育大可作為的時候。”錢理群的告別語聽來沉痛,但在和年輕教師們說再見的時候,他又忍不住給他們打氣,“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但一如十年前的退而不休,錢理群的離開決定同樣“告而不別”。他告訴老師們,他雖然告別,卻并不打算走遠,而是準備“在教育之外言教育”。
錢理群“教育之外言教育”的觀點來自高仁山。高仁山是北大教育系主任,1928年被北洋軍閥張作霖殺害,為李大釗之后的第二位遇難者。錢理群對其“超越教育而言教育”的觀點非常認同。其要點有二:首先,在教育內部,強調教育制度的改革與建設是根本,只想用教育方法的改革來做修補,不但無濟于事,還可能南轅北轍;其次,教育制度的改革與建設,必須以社會的變革和建設為依托。
錢理群的學術生涯恰如在為這段他如今寄以希望的話做注,他研究魯迅,研究周作人,對自己和同代人前半生的馬克思主義信仰做痛苦的自我剖析和溯源,重新書寫中國左翼文學史,探尋194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時代命運與抉擇,所做的一切,都超出教育,而又與國民性改造這一終極命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個真正關心、熱心教育的教育家,就不能只關心、熱心教育,而要超越教育,關心并參加社會變革。”2010年5月,在高仁山墓碑揭幕典禮上,錢理群致辭講話,似在總結他50年教育生涯的失敗和所得。
這個結局錢理群并不意外,早在2000年,錢理群就在《一個理想主義者對中國語文教育改革的期待和憂慮》中指出,“沒有相應的社會的改變,教育很難進行根本性的變革,也很難實行真正的素質教育……對現有格局下的改革,必須有清醒的估計,不能有過高的期待。”
至于失望與否,2006年,在與梁衛星的通信中,錢理群便提倡過“低調的理性的理想主義”,“把理想的追求落實為具體的可操作的現實行為,且預先估計其有限性,不抱過大希望,像魯迅的‘過客’一樣,聽著前面的聲音往前走,如果可能就聯合一批人攙扶著走,如果沒有,就一個人走。”
無論如何,錢理群和基礎教育十余年的“糾纏”即將告一段落。錢理群73歲了,他終于確信對手“在彼處”,其間的意象頗有荒誕感,他仿佛堂吉訶德,滿身風塵后,才發現自己和風車打了一仗。但他不以為憾,他仍會談到魯迅,他喜歡提到魯迅與周作人的區別:“魯迅老說絕望啊絕望,他最可貴的一點是絕望還能反抗”。他用自己一本書的名字來總結已經“告別”的教育生涯,那本書叫《豐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