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千多年前,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孔子的觀點奠定了中國悠久的詩教傳統,這才有曹丕在其《典論·論文》中對文學的崇高使命感的概括,曹丕認為:“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他充分揭示了文學作品的兩個重要的價值:善和美。善與政治、倫理、信仰相關。把文章的賞析與寫作終極目的提升至道德和人文信仰的高度,這是中國傳統文學教育的精神品格。當前環境中,我們的語文教育,必須繼承和發揚中國傳統文學教育這種基本品格,也就是說,當前的語文教育應然地具有人文信仰重塑的重任,這一方面因為傳統語文教育的精神品格值得我們傳承,另一面是因為提振當前人們、特別是青少年的人文精神信仰,是語文教育的應有之義。
現在我們的問題是:1.當前語文教育在理念和實踐層面上是否傳承了傳統文學教育的精神品格?如果沒有,我們就必須在語文教育中重拾培養學生人文信仰的使命。2.如何在語文教育中重拾人文信仰?只有解決了這兩個問題,才能展現語文教育的人類文化史意義。
一.文以載道:當前語文教育實踐不能承受之重
從語文教學的歷史來看,近現代以來,改革一直是語文教育的主旋律,從五四時期的文白之爭開始,上世紀三十年又呼吁恢復文言教學,引發文言、白話和大眾語的爭論,繼之是“中學生國文成績低落”和“搶救國文”等問題的論爭;五十年代“文道之爭”、十年內亂“文乖道廢”;1978年3月呂叔湘先生在《人民日報》發表《當前語文教學中兩個迫切問題》,拉開了新時期語文教學的批評和討論熱潮;八十年代開始討論語文教育的民族化與現代化、人文性與科學性等問題進;90年代“淡化語法”、語文學科性質、語感及文學教育等問題相繼成為論證焦點。
世紀之交以來人們對語文教育的拷問、失望和擔憂,更凸顯了人文信仰在語文教育中缺失的危機。1997 年第11期《北京文學》推出鄒靜之的《女兒的作業》、王麗的《中學語文教學手記》、薛毅的《文學教育的悲哀》一組三篇文章,集中批評了中國語文教育的現狀和問題,社會反響強烈;1998年3月27日《羊城晚報》頭版頭條刊載洪禹平、楊東平的文章《誤盡天下蒼生是“語文”?》把對語文教育的批評推上了風口浪尖。為何維系一個民族文化品格和文化傳統的語文教育會淪為“人民公敵”?這是一個值得深刻反思和廣泛討論的問題了。而廣大社會公眾近年來不斷討論是不是要進行語文水平能力測試,更是對語文教學極大的不信任。乃至于有民間學術團體歷數我國中小學語文教材的四大缺失:缺失經典、缺失兒童視角、缺失快樂和缺失事實。
從語文教育的歷史維度來看,當前語文教育實踐缺失人文精神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迄今為止似更不盡如人意:小學五、六年的時間解決不了識字的問題;初中語文教學基本無目標可言;高中語文教育在應試背景下變了味,學生成了做題機器,教師的靈性與創造力則遭到壓制與扼殺。”一句話,就是語文教育在實踐層面上偏離了“文以載道”正確軌道,走上了“重結果,輕過程;重分析,輕感悟;重應用,輕精神;重教法,輕教學;重公話,輕私話”的工具理性道路,喪失了人文信仰的價值理性之維。
事實上,語文教學的理念對這個問題一直有著積極的回應,也作出了明確的規定,比如《中學語文教學大綱》就非常明確地規定:“語文教學要進行思想教育。思想教育要依據語文學科的特點,在語文訓練中進行。要著重于思想感情的陶冶、道德品質的培養,使學生提高社會主義覺悟,初步具有辨別是非、善惡、美丑的能力。熏陶漸染,潛移默化,循環往復,逐步加深。”并且,相關文件強調,高中語文課程要繼續堅持《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實驗稿)》提出的基本理念,根據新時期高中語文教育的任務和學生需求,從“知識和能力”、“過程和方法”、“情感態度和價值觀”三個維度設計課程目標,努力改革課程內容、結構和實施機制。這些文件所確立的教育理念,完全契合語文教育的傳統和精神。這是從宏觀的制度層面上為語文教育定下的基本價值基調。
之所以語文教育現狀中背離“文以載道”的教學理念,根本的原因還在于工具理性的作祟,重拾人文信仰傳統是未來語文教育的必經之路。
二.重拾人文信仰:語文教育之價值維度
常言道,在沒有宗教的國度里,文學就是宗教。文學教育在人類文化史上所承載的意義和價值甚至比宗教更重要。中國雖然有產生自本土文化的道教,也有從西域流傳進來并中國化的佛教,西方的基督教等也在中國有所傳播,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人的信仰不完全來自宗教。當下,有些學者強調要把儒家學說當成儒教、國教,他們的出發點無非就是要當下的中國人回到儒家傳統中來,重新找回中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擔當和責任,通過儒家學說重塑中國傳統“憂國憂民”的濟世情懷。
就信仰而言,它來于宗教,原初表示對神及其化身、使者的尊崇。后來信仰一詞普遍化為對某種價值觀念、文化、主義的尊崇了。我們中國人普遍來講缺乏宗教徒似的對神的虔誠信仰,但是我們卻并不缺乏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對象是來自于我們傳統的人文精神。人文的概念是比較明確的,那就是人類文化中先進的、核心的東西,是敬畏生命、尊重他人尊嚴的價值理念和倫理精神,是以重視人為具體內容的文化。傳統典籍《易·彖》說得很清楚:“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整個文化的核心也就在于人文精神所涵蓋的對人自身的認識、關注和提升,所以唐君毅先生說:“民主、自由、和平、悠久是人類人文社會之四大理想。”而對“民主、自由、和平、悠久”的尊崇,就是人文信仰。
就當前來講,沒有人能反對我們這樣的人文信仰的合理性和先進性,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人文信仰。但是,信仰是需要培養的,培育人文信仰是人類文化史得以不斷演進的重要原因,是人類不斷認識自身的重要推動力。從古希臘的名言“自知其無知”和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再到張載把人文信仰概括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人類的理想就是實現一個和諧的文明社會,而通過教育培養人們對和諧社會的追求,以及有開創這樣的社會的擔當與責任,恰恰是教育的真意所在。對此,語文教育更是具有義不容辭的義務,因為語文教育不僅僅是識字、拼寫、閱讀和寫作的工具,更重要的是通過識字、拼寫、閱讀和寫作來認識和把握人類文化的價值和核心,并發揚文化對人自身的熏陶、范導、塑造和完善的作用和價值。
面對當前語文教育中人文信仰被工具理性壓制的窘境,我們必須堅定地以教學大綱所規定的基本理念為準繩,以重拾人文信仰為實踐目標,走一條以工具理性為手段,價值理性為目標的語文教育實踐之路。
三.“尊德性而道問學”:語文教育之前路
兩千多年前的曾子有言:“土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從西學東漸開始就一直在改革中的語文教育,在理念上基本已經達成了共識,之所以面臨大眾的批評和不信任是實踐與理念在某種程度上不和諧的結果,以及當前的教育評價體系容易把實踐往工具理性上導引,所以才導致語文教育實踐人文信仰缺失,語文整體素質的下降。要改變這種狀況,我們必須在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之間找到平衡。
在中國傳統典籍《中庸》中有一句話:“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朱熹的解讀對當前語文教育實踐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發意義,朱熹說:“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析理則不使有毫厘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則日知其所未知,節文則日謹其所未謹,此皆致知之屬也。”批判性地繼承《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的思想以及朱熹的解讀,結合當前的語文教學實踐,必須以“尊德性和道問學”作為語文教育兩個并行不悖的綱要,在實踐上開創語文教育的新局面。
重拾人文信仰是語文教育的至善追求,“尊德性”是語文教育的品格所在。語文教育之所以應該被提升至這樣的高度,不是人為的拔高,而是事實本然。文化的定義即便有千萬種,但任何人也不能否認語言文字是文化的基礎,語文教育是文化傳承的根基。通過對語言文字的傳承,我們才能進入到人類文化之中。正如前文所述,文化的核心是人倫,是精神,是關于人的自由、尊嚴和人類的和平和悠久的價值和理念,而不是語言文字本身,更不是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從這個角度來講,語文教育就是使教育者能通過語言文字獲得對人類文化的真正把握。因此,考核語文教育就不應該僅僅是識字、說話、閱讀和寫作,而應該是在此基礎上的思想素養、人文信仰和精神質量。
當然,語文教育的基礎是“道問學”,是夯實語言文字的基礎,讓學生掌握語言文字的基本內涵和運用技能,能通過語言文字這個工具進入到具體的閱讀和寫作實踐中去。
至于在教學實踐中對“尊德性”和“道問學”這兩個層次的把握,關鍵還在于兩者的有機統一性。從語文教材可以看到,不論是傳統文學作品還是現代文學藝術,也不論是西方作家還是東方作家,語言文字本身都不是他們表達的價值所在,而僅僅是個工具,但是對這個工具的認識、理解和掌握又在語言文字所組成的作品之中。語文教學既要讓學生在閱讀和寫作中能嫻熟地運用語言文字這個基本工具,更要讓學生在閱讀和寫作獲得人文信仰的提升和塑造,這是語文教育的核心所在。因此“尊德性”和“道問學”必須在實踐層面有機統一,不然就失去了語文教育的精髓了。
即便語文教育的現狀有諸多不是,但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說:“中國之復興,首賴知識分子在學術文化思想上之自作主宰之氣概之建立”,我們應該擔負起重拾人文信仰的使命,為培養有擔當、有自我、有德性的文化精英而努力,這也是語文教師的根本使命。
劉謀健,教師,現居廣東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