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與歷史的關系歷來難分難解,遠者不提,單是1949年以來就有革命歷史小說、新歷史小說、新革命歷史小說一波接一波的浪潮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歷史的神圣面目從鑄就到拆解再到否定之否定的重塑,不一而足,在這“正復為邪,善復為妖”的辯證發展中,昔日被宏大敘事組織起來的歷史材料和意義結構如風化巖石的碎片,一塊塊剝落、坍塌下來,其總體面貌和意義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作家要么直截了當地承認:“歷史是什么?歷史怎樣成為歷史?我不知道。”(蔡測海《楚儺巴猜想》)要么借敘述人無奈地調侃:“什么是歷史;歷史是什么?——歷史就是一個羞羞答答的娘兒們……她的軀體是美的還是丑的,皮膚是光潔的還是癩疤疤的,無人知道。”(簡嘉《碎牙齒》)張國增的《第二次陣亡》卻“全不理會那些已經劃定了地盤的符碼所形成的支配力量而兀自前行”,(佛克馬《中國與歐洲傳統中的重寫方式》),它小心地拾起了正史遺漏的普通碎片,卻并不立意顛覆抗日烈士的英勇形象;它精準地瞥見了歷史與現實的條條裂縫,卻并不執意消解人的主體性。在新歷史小說反抗革命歷史的動力消失之后,它試圖以心平氣和的姿態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搭建起一座可以“兩岸貫通”的橋——以現實的復雜燭照出歷史的混沌,以相通的規律鉚合兩者的差距。
既然原生態的歷史已經無處可尋,人們所能找到的只能是關于歷史的敘述,那么,如何敘述就顯得尤為重要。革命歷史與新歷史小說盡管可以視作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大體上卻都屬于巴赫金所謂的“獨白型”小說,作者的統一意志決定了主人公并不擁有自己的獨立“聲部”,要想復原歷史的混沌面目,最適合的敘述方式莫過于復調。《第二次陣亡》的作者顯然深諳個中奧秘,小說中不僅修史、扶貧的真實世界與1933年棋盤嶺戰役中唐二狗之死兩條線索各自逶迤而行,而且插入引用了大量的口述實錄、時報通訊、庭審筆錄,作者并不支配一切,文本由各種獨立的意識、各具完整價值的多種聲音組成,而且彼此之間構成對話關系。不僅現實世界中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獨立世界:癡迷于小說創作的“我”、對工作和愛情都很認真的小魏、在官場與寫作中尋找平衡的老吳、精明能干的村長魯崇利、倒霉的光棍漢葉喬圣、飽經滄桑的唐劉氏;而且那些從發黃的檔案卷宗里打撈出來的每一個形象也都散發出獨特的光芒:十七歲的半大孩子唐二狗慘烈的犧牲、孟顯昌奇跡般的幸存、外科大夫黎九欣因為給日本軍官治病的命運沉浮,偽滿國兵魯忠天被歷史播弄的短暫人生,甚至那個張牙舞爪的日本大佐大裕方……十多個人物的聲音圍繞唐二狗之死直接或間接地聯系在一起,在起因-發展-高潮-結局這看似規矩的嚴整構架中打破了歷史的僵硬表情,敞開了歷史的皺褶里潛藏的曖昧纏繞的生活細節,其混沌狀態一如我們當下的生活。
饒有趣味的是,如此一個不馴順的故事卻依然附著在官方的系列活動中展開。起因就是縣里要將本縣抗日英烈的英勇事跡匯編成冊,作為對全縣中小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鄉土教材,人手一冊。因此,本來在城建局上班的“我”因善寫小說而被借調到縣里與老吳、小魏一起負責此次的采編工作。官方歷來重視修史,而且官方修史歷來本著宣揚、訓誡、教化的目的,上至國家民族正史,下至縣志等地方志,無不如此。可是在采編過程中,來自檔案局的研究生小魏卻發現了一個天大的謎團,本縣黃旗溝的唐二狗在棋盤嶺狙擊戰中竟然在一天之內陣亡了兩次,前后相隔七小時,而且第二次陣亡前還開槍擊中了日軍長官大裕方。窺探歷史真相的沖動就從這離奇得不合邏輯的記錄中汩汩流出,吸引“我們”三人去考證,并以此為契機,復原那段已經被湮沒的歷史碎片。小說以橋始,以橋終,黃旗溝村的連心橋貫通之時,也正是“我”受現實的啟發解開唐二狗第二次陣亡之謎的關鍵時刻,作者想要貫通歷史與現實的苦心可見一斑。歷史固然是由無數剪不斷、理還亂的偶然性組成的謎團,但歷史的主體——人并非如新歷史小說家所描述的那樣毫無作為,只能被動接受歷史宿命的播弄,至少還可以像小說中的“我”那樣尋找一座從現實通向歷史的橋。
然而,與歷史不同的是,好的小說拒絕給出確定無疑的答案,它可以為逝去的歷史留下活生生的心靈化石,它可以靠文本密碼來復原那些有名的無名的或敞開或壓抑的歷史,它負有提出問題甚至制造問題、繁殖問題的使命,卻并不解決問題。所以在小說的尾聲部分作者有意將這個歷史謎題推向了更復雜的境地。老吳所說的更具智慧含量的答案是什么,作者請每一位聰明的讀者自己去解這個謎。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湖北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