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自然

摘 要：愛爾蘭著名詩人謝默斯·希尼在其早期出版的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和《通向黑暗之門》中，從詩歌《挖掘》到《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到《鐵匠鋪》，描寫他的童年、愛爾蘭鄉村生活、田園風光以及家人、朋友的生活，努力通過自己手中的筆“挖掘”自然，挖掘詩歌。

關鍵詞：謝默斯·希尼 早期詩歌 “挖掘” 自然

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 ）是一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也是公認的當今世界最好的英語詩人和天才的文學批評家。1995年，由于他的詩“具有抒情美和倫理思考的深度，化日常為奇跡，化歷史為當下”①，希尼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自從20世紀60年代初次發表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在五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已經出版了十六部詩集，四部散文集和兩部翻譯作品。

希尼于1939年4月13日出生在北愛爾蘭德雷縣的一個小農莊，并在那里長大成人。他是家中的長子，共有七個弟妹。父母都是天主教教徒，世代務農。所以希尼對自然、愛爾蘭農村和凱爾特文化有著深厚的感情。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1966）和《通向黑暗之門》（1969）是希尼最早發表的兩部詩集。在這兩部詩集中，從詩歌《挖掘》到《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再到《鐵匠鋪》，希尼通過描寫他的童年、愛爾蘭鄉村生活、家人、朋友的生活以及凱爾特傳統，努力實現在“挖掘”一詩中所寫的“用手中的筆”去“挖掘”自然，挖掘詩歌。

希尼早期的詩歌主要是回憶他熟悉的童年生活，美麗的愛爾蘭農村及其風光，自己的家人、親戚和朋友以及他們的生活，因為他認同華茲華斯的“兒童乃是成人父親”以及“不朽的暗示來自童年時期”②。

詩歌《挖掘》是希尼的第一部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的第一首詩。詩中的場景是希尼熟悉的父親挖掘白薯的場面以及他們家族挖掘的傳統：

在我食指和大拇指中間 / 一支粗壯的筆躺著，舒適自在像一支槍。 / 我的窗下，一個清晰而粗厲的響聲 / 鐵鏟切進了礫石累累的土地： / 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看到花坪間他正使勁的彎下去，伸上來，二十年來 / 穿過白薯壟有節奏地俯仰著， / 他在挖土。 / 粗劣的靴子踩在鐵鏟上，長柄 / 貼著膝頭的內側有力地撬動， / 他把表面一層厚土連根掀起， / 把鐵鏟發亮的一邊深深埋下去， / 使新薯四散，我們撿在手中， / 愛它們又涼又硬的味兒。 / 說真的，這老頭子使鐵鏟的巧勁 / 就像他那老頭子一樣。 / 我爺爺的土納的泥沼地 / 一天挖的泥炭比誰個都多。 / 有一次我給他送去一瓶牛奶， / 用紙團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 / 喝了，馬上又干開了， / 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開，把土 / 撩過肩，為找好泥炭， /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 / 白薯地的冷氣，潮濕泥炭地的 / 咯吱聲、咕咕聲，鐵鏟切進活薯根的短促聲響 / 在我頭腦中回蕩。 / 但我可沒有鐵鏟像他們那樣去干。 /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間 / 那支粗壯的筆躺著。 / 我要用它去挖掘。（袁可嘉譯）

此詩的時間從“現在”（父親挖掘）開始，延伸到“過去”（我爺爺挖掘），最后又回到“現在”。“窗”這一意象成了此（時）與彼（時）、近（景）與遠（景）、夢幻與現實的臨界點。正是在這里，詩歌從握筆寫作的我轉到挖土的父親，又跳躍到挖掘的祖父，最后又回到寫作的我。父親和祖父都是技能很高的農民，兩人都精于使用鐵锨。愛爾蘭農民主要以種植馬鈴薯和挖泥炭為生。希尼的父親和祖父同千千萬萬的愛爾蘭農民一樣，他們為得到賴以為生的馬鈴薯和更好的泥炭就這樣一輩輩“一直向下，向下挖掘”。這一家族傳統影響著他。而“我”并沒有像父輩一樣用鐵锨繼續挖掘，與窗下拿锨挖掘的父親形象并置的是我以及我手中的筆，而且詩歌由“我”手中“粗壯的筆”始，最后又以“我”手中“粗壯的筆”終，無疑，“筆”這個意象在這首詩中起著很重要的作用。“在我食指和大拇指中間/那支粗壯的筆躺著。/我要用它去挖掘。”“我”要以筆代锨，繼續挖掘。挖掘的父輩們的形象是愛爾蘭民族歷史和傳統的化身，“我”要用筆繼續去繼承傳統和挖掘民族的歷史。這首詩把祖父、父親還有詩人代表的下一代聯系在一起，把現在和過去、現實和理想以及家庭和民族緊緊地結合起來，象征著希尼對繼承民族文化歷史和傳統責任的承擔。希尼自稱這首詩是“第一首使感情進入了文字”的詩，“這首詩對于我也有一種初創的力量：上面提過的自信產生于一個感覺，即我或許也能干寫詩這一行，而且經歷過一次詩的激情與解脫之后我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尋求它。”③而后來出版的多部詩集正是希尼用他手中的筆“挖掘”的實踐。

詩歌《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是希尼第一部詩集的主題詩。它是作者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描寫了作者對自然世界態度的變化。詩歌用素韻體寫成，由兩個詩節構成。在第一個詩節里，作者描寫的是小時候收集蛙卵以及觀看蛙卵長成青蛙的樂趣：“整年來洗亞麻的蓄水池在城市中心/化膿；綠色遲鈍的亞麻池/腐爛著，被陷下的泥土壓得喘不過氣。/白天它在太陽的毒刑中熱得發昏。”

氣泡發出淡淡的咕嚕聲，綠頭大蒼蠅 / 在臭味上編織著嘈雜的聲網。 / 蜻蜓飛舞，蝴蝶點點 / 最精彩的是那暖洋洋密麻麻的蛙卵 / 像水上的淤積物 / 在池畔的陰影中生長。就在這兒，每年春天 / 我都會裝滿幾罐稠如果凍的 / 蛙卵，排排放在家里的窗臺 / 和學校教室里的架子上，每天觀察 / 等待，直到那些胖胖的黑點倜然破裂成靈活的 / 游來游去的小蝌蚪。沃絲小姐給我們講過 / 為什么青蛙爸爸叫做水牛蛙， / 它是怎樣呱呱叫，青蛙是媽媽 / 怎樣產下幾百個卵這就是蝌蚪。 / 你還可以從青蛙看出天氣的變化 / 因為它們日曬則黃 / 遇雨則棕。（吳德安譯）

盡管“我”是從“化膿”“腐爛”“綠頭大蒼蠅”飛舞的亞麻池中收集蛙卵的，但“我”好像對這種蛙卵出生的骯臟環境并不在意。單純、無知的兒童心中充滿了對大自然的向往，渴望去揭秘變化莫測的自然。“每年春天/我都會裝滿幾罐稠如果凍的/蛙卵，排排放在家里的窗臺/和學校教室里的架子上，每天觀察/等待，直到那些胖胖的黑點倜然破裂成靈活的/游來游去的小蝌蚪”：“我”認真觀察、耐心等待的神情躍然紙上；此處頭韻（jampotfuls of the jellied Specks）的使用則表達了“我”裝取蛙卵時的快樂心情。“稠如果凍的蛙卵”變成“胖胖的黑點”，又“破裂成靈活的/游來游去的小蝌蚪”，自然給了“我”無限的樂趣。符合兒童口語特點的“青蛙爸爸”（daddy）和“青蛙媽媽”（mammy）詞匯，使得詩歌童趣橫生。“我”還知道“水牛蛙”（bullfrog）和“蛙卵”（frogspawn）的學名，以及青蛙與天氣變化的關系：“日曬則黃/遇雨則棕”，表明了“我”細心觀察、認真的求知精神。

而在詩歌的第二個詩節里，“我”看到成年的青蛙后，先前對蛙卵的喜愛被對青蛙的厭惡和恐懼感所替代：

又到了一個炎熱的夏日田野因 / 草中的牛糞惡臭無比，有一群憤怒的青蛙 / 侵入了亞麻池。當我迅速穿過灌木叢潛入水中 / 就聽到一種從沒聽過的粗魯呱呱叫聲， / 這低音合唱使空氣凝重 / 就在水閘下邊，肚皮臃腫的青蛙們在泥漿中 / 準備出擊。它們松弛的肚子搏動著像帆一鼓一鼓。 / 有的齊足跳著：啪嗒，撲通發出可憎的威嚇 / 有的沉著地坐著，好像土制地雷， / 短粗的腦袋放著屁。 / 我簡直要作嘔，轉身而逃，這些十足的粘滑皇帝們 / 在那兒聚集為了報復。我很明白 /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們便會一把抓住（吳德安譯）

此處先前讓“我”了解到其神秘和樂趣的自然好像變得很暴力。“我”路遇青蛙的場面更像戰爭的場面：“憤怒的青蛙”“侵入了亞麻池”“粗魯”“準備出擊”“齊足跳著”“發出可憎的威嚇”“土制地雷”“報復”，一場青蛙與“我”之間的戰爭，自然與人之間的戰爭。青蛙不再是可愛的“青蛙爸爸”和“青蛙媽媽”，而是“粗魯呱呱叫”“啪嗒，撲通發出可憎的威嚇”、令人作嘔的“粘滑皇帝們”。此處多個擬聲詞的使用（coarse croaking，the slap and plop were obscene threats，slime kings），使得青蛙丑陋、令人厭惡的形象更加生動、逼真，自然之美在暴力威脅下蕩然無存。這也可以解釋“我”（希尼）為什么沒有成為自然主義者而成了詩人，盡管“我”曾細心、耐心且認真地觀察過蛙卵變化的全過程以及青蛙與天氣變化的關系。

此詩還有一種理解，就是第一個詩節代表的是童年，第二個詩節，是成人階段。成年之后，童真不再。也許第一個詩節開頭對于亞麻池的描寫已經暗示了“我”回頭要經歷的心理變化。先前“我”對蛙卵出生的骯臟環境并不在意，而現在“田野因草中的牛糞惡臭無比”，已經表明了“我”心里對自然的變化。“一種從沒聽過的粗魯呱呱叫聲”表明“我”已不再是那個向往自然的兒童，自然主義者已死。成年后的“我”知道青蛙會對“我”偷蛙卵的行為進行報復，而不再是小時候“裝滿幾罐”蛙卵卻沒有青蛙會報復的意識。在這一點上，正如華茲華斯所說的“兒童乃是成人的父親”，人只有保持一顆童心，才能做一個不死的自然主義者。也許希尼的標題“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正是此意吧！

希尼的第二部詩集是《通向黑暗之門》，“黑暗”意味著無知、過去和潛意識。在這部詩集中，希尼通過對他所熟悉的鄉村風景、人物和生活的描寫，進一步挖掘，“進入人物的內心，進入他們生活的自然環境的內部，尋找那個正在消失的田園傳統”④。詩歌《鐵匠鋪》描寫了詩人小時候的一位鐵匠鄰居，通過對鐵匠的描寫，希尼謳歌了傳統的手工工藝，同時也悲哀此種凱爾特傳統在大批量生產的現代機械文明侵蝕下的逐漸消失：

我所知道的只是一扇通往黑暗的門。 / 外面，舊車軸和鐵箍生著銹； / 里面，錘在鐵砧上短促的丁當聲， / 出乎意外的扇形火花 / 或一個新的馬蹄鐵在水中變硬時嘶嘶作響。 / 鐵砧一定在屋子之間的什么地方， / 一頭尖如獨角獸，一頭方屁股， / 坐在那兒不可動搖：一個祭壇 / 他在那兒為形狀和音樂耗盡精力。 / 有時，圍著皮圍裙，鼻孔長著毛， / 他倚在門框上探出身來，回憶著馬蹄的 / 得得聲，當汽車成行掠過； / 然后咕噥著進屋去，一陣砰砰和輕擊 / 鼓動風箱，把實實在在的鐵錘平。（吳德安譯）

詩歌的開始就把鐵匠鋪的門描述為“一扇通往黑暗的門”，這扇門連接著門外的“現在”與門內的“過去”。“外面，舊車軸和鐵箍生著銹”表明“過去”和傳統的鍛造文明已經漸漸褪去了原有的歷史光彩，變得陳舊、銹跡斑斑。門內，“他”——鐵匠——依然沉浸在他的手藝中：“錘在鐵砧上短促的丁當聲，/出乎意外的扇形火花/或一個新的馬蹄鐵在水中變硬時嘶嘶作響”，“他在那兒為形狀和音樂耗盡精力”，“一陣砰砰和輕擊／鼓動風箱，把實實在在的鐵錘平”。這些典型的鐵匠動作，令人惋惜的是，如今卻只能在“一扇通往黑暗的門”里面進行，它已被門外面的現代人遺忘。“他”享受鐵匠鋪的音樂聲（“丁當聲”“嘶嘶作響”）就如同一個圣徒聆聽教堂的音樂一樣，“他”對自己的手藝有著宗教般的信仰，他的鐵砧就是祭壇，“他”向它表達著自己的虔誠。當屋外那代表現代文明的汽車駛過時，“他”一如既往地打造著那貨真價實的馬蹄釘，享受著鐵匠鋪的音樂，“回憶著馬蹄的／得得聲”，表現出對汽車文明的蔑視。

像在其他詩歌中一樣，希尼慣于運用擬聲詞，以給人造成聽覺上的美感。希尼自己說過，詩歌“不是紀實的內容在起作用，而是眼所見耳所聽到的某種東西的美感”⑤。在這首詩中，“丁當”“嘶嘶”“砰砰”“輕擊”等擬聲詞的使用，使人仿佛親耳聽到了屬于傳統打鐵鋪的音樂。而希尼把“砰砰”和“輕擊”⑥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則是想把“作用力和力量，響聲和技藝同時表現出來。讓粗線條的力量和柔和的造型混合在一起發生”⑦。

從《挖掘》開始，無論是《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還是《鐵匠鋪》，希尼都在其中表達了對自然的懷念即對人類童年天真無邪狀態的懷念和對社會非工業時期自然、傳統技藝的追憶。這和希尼早期創作的風格是一致的——挖掘自然，從童年、自然、愛爾蘭農村，家人、親戚和朋友以及他們淳樸的生活中“挖掘”詩歌。

① http：//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1995.

②⑥⑦ 吳德安.“嬰兒”的啟迪——都柏林訪談世界著名詩人希尼[J].國外文學（季刊）2000，（04）：59－62.

③ 謝默斯·希尼.進入文字的情感[Z].傅浩，王娟譯.選自希尼詩文集[Z].吳德安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53-269.

④ 原文是Then one hot day when fields were rank/With cowdung in the grass the angry frogs.吳德安先生的譯文是“田野里植物茂盛，牛糞在草中”，筆者認為此“rank”是形容詞“惡臭”的意思，而不是吳所理解的動詞“排列整齊”的意思。

⑤ 張劍.謝默斯·希尼的生平和創作[J].外國文學，1996，（01）：12-21.

作 者：宋利存，河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教學。

編 輯：朱 林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