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追日》再解讀

“夸父追日”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神話傳說之一。對于這個傳說，人教版相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是這樣解釋的：“這個奇妙的神話表現(xiàn)了夸父無比的英雄氣概，反映了古代人民探索、征服大自然的強烈愿望和頑強意志?！痹趶娬{(diào)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編者滿腦子里還是：“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觀念，強調(diào)所謂的“無比的英雄氣概”、“征服大自然的強烈愿望和頑強意志”，這不僅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誤解與褻瀆，更是對語文教育的誤導。

另一種是楊公驥教授在《中國文學》中的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的解讀：“在這神話中，寓言式地形象地反映了人的看法和理想，只有重視時間和太陽競走的人，才能走得快；越是走得快的人，才越感到腹中空虛，這樣才能需要并接收更多的水(不妨將水當作知識的象征)；也只有獲得更多的水，才能和時間競走，才能不致落后于時間。神話中的巨人‘地之子’夸父之所以失敗，是由于當時客觀上水不足。他不是懶死的，而是在追求‘水’(知識和真理)的路途上渴死的?？涓赣⑿鄣谋瘎〗Y(jié)局，正是我們偉大的先人對自己的寫照。”這種解讀從傳說引發(fā)的聯(lián)想和思考，似乎很精彩，但是，作為著名的學史專家，楊公是以今人之眼光看前人，以今人之思想度古人，傳統(tǒng)文化底蘊喪失殆盡，不亦悲乎！

涂元濟《夸父逐日考》指出：“在雄偉、壯觀的古代神話殿堂前，我們是遠道而來的瞻仰者，淺陋的學識使我們無法去探索殿堂內(nèi)部的奧秘。”妄為人師的我將不避淺陋，從上古文化的視角對這“殿堂”，作一次匆匆的瞻仰。

《山海經(jīng)》中關于“夸父追日”的記載有兩條:

“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于此。”《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薄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

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的則是第二條。兩則傳說中最引入注目的有四點：首先是夸父“珥蛇”、“把蛇”；其次是夸父為什么要追日，再次是夸父因烈日致渴不得飲而死；最后是夸父死后其杖化為鄧林。

關于“珥蛇”、“把蛇”，在《山海經(jīng)》中有很多記載?！洞蠡臇|經(jīng)》云：“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虢。黃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虢處東海，是惟海神?！薄逗Ｍ獗苯?jīng)》又曰：“北方禺強（即禺京），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大荒南經(jīng)》云：“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兩青蛇，踐兩青蛇，曰不廷胡余?！薄洞蠡奈鹘?jīng)》云：“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名曰弇茲?！?/p>

從上述記載中，我們不難看出東海海神禺虢，西海海神弇茲，北海海神禺疆都是人面鳥身，珥兩蛇，踐兩蛇，只有一個例外，即南海海神不廷胡余是人面，而非鳥身。但珥兩蛇，踐兩蛇的特征也是一樣的。這說明凡“珥蛇”、“踐蛇”者，即為神。我們再來看一下夸父的出生，這樣就不難理解夸父“珥蛇”、“把蛇”了。

《大荒北經(jīng)》：“后土生信，信生夸父?！笨涓笧楹笸恋暮笠?。后土是幽都的統(tǒng)治者，即鬼之王?！冻o·招魂》：“君王下此幽都兮，土伯九約?！蓖跻葑ⅲ骸巴敛?，后土之侯伯也。”夸父也應為鬼王。先民以人死為鬼，鬼為生者之祖先和萬物之神靈，巫者祭鬼，也稱巫為鬼。因上古巫為部族首領，巫即鬼(《史記·封禪書》)：“黃帝得寶鼎宛朐，問于鬼臾飛。”鬼臾飛即巫。)鬼即部族領袖，為魁?！队衿す聿俊罚骸翱?，師也?！扁o樹玉《說文解字校錄》：“師當是帥。”夸父是鬼王，即巫，部族領袖，所珥之蛇，應是圖騰。

在弄清楚“珥蛇”、“把蛇”的夸父的身份后，我們再來分析夸父為什么要追日。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夸父與日逐走。”此經(jīng)“逐”字，涂元濟認為就是“驅(qū)逐的意思”，十分正確。按大荒北經(jīng)：“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逸周學·嘗麥》：“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河?！逼渲兄鹱志黩?qū)逐講，是其證。惟涂氏又云，經(jīng)文“入日”應作“日入”，似非。呂思勉指出：入日，“謂使日入也?！妒酚浂Y書·集解》引作‘日入’，蓋改從后世語法?！爱斝艔摹叭肴铡迸c“出日”為對文，意即落日。所祭送的“入日”是落下去的太陽，而不是太陽落下去（“日入”）。后者乃過程，是自然現(xiàn)象；前者乃對象，有祭送，且選在一定日期，是宗教行為。

日月經(jīng)天乃自然現(xiàn)象，夸父能把太陽驅(qū)逐下去嗎？能。對于遠古先民而言，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因為，除了知識、原始宗教之外，他們還有足以自豪的形形色色的巫術(shù)或法術(shù)。巫術(shù)正是他們企圖影響和控制環(huán)境而采取的重要行為和有力手段。例如，大荒北經(jīng)說“魃……所居不雨”，怎么辦呢？“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只須念誦具有超自然力的咒語去命令她就行。

關于夸父逐日的原因，《山海經(jīng)》沒有直接說出。涂元濟認為：“逐日之原因是由于人間的干旱與炎熱。”劉城淮也說：“夸父當是為了消滅旱災去追日的?！边@些看法都有可取之處。

求雨，是神巫的主要職責，陳夢家先生說:“巫之所事乃舞號以降神求雨。”前蘇聯(lián)學者謝亞·托卡列夫在《世界各民族歷史上的宗教》一書中，記載了世界各地很多民族的祈雨儀式，巫師在其中起著重要作用。弗雷澤說:“棕樹之神……跟許多其他具有神性的國王一樣，就得在適當?shù)臅r刻行云、司雪、降雨，使莊稼豐收，果實累累，牧草茂盛?！?/p>

然而，逐日的夸父卻因：“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标P于夸父的死因，在《山海經(jīng)》中有更為詳細的類似敘述：

《大荒北經(jīng)》:“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鄉(xiāng)(向)。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薄洞蠡奈鹘?jīng)》:“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共工之臺即祭雨之地，女丑為尸即巫，女魃是女丑所扮的旱魃的形象。魃主旱，旱雨為一事之兩面，故也能降雨。當是大旱之時，(“十日居上”)女丑扮旱魃求雨而被曝死。

女丑，以十二支命名，當是一位女巫。遭此“天變”發(fā)生，在山頂上，她可能主持了當時流行的禳日祈雨儀式，但最終還是被無情無義的“十日”活活烤死。以宗教儀式求雨失敗了，居住在女丑東北、積石山附近的博父國則派夸父上場，手揮桃木杖，使用硬的一手，演出一場更為悲壯的巫術(shù)驅(qū)日活動?？涓鸽m然最后渴死，但人們相信巫術(shù)活動已經(jīng)達到其預期目的，取得了抗旱斗爭的實際效益，所以經(jīng)云“棄其杖，化為鄧（桃）林”?？涓杆懒?，巫術(shù)卻勝利了。由此可見，“十日并出”所象征的遠古旱象，不僅僅是“炙殺女丑”、“夸父逐日”，同時也是“羿射九日”神話的真正動因。透過《山海經(jīng)》神話系統(tǒng)可以看出，原始宗教與巫術(shù)往往互相聯(lián)系，互相補充，相反相成。

夸父既能從事巫術(shù)活動，終又“道渴而死”，分明是個人，顯然不是動物、圖騰。那么，夸父用什么巫術(shù)去驅(qū)逐太陽呢？原來他手中有一根魔杖，非后世說的拄杖。鄧林，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云：“鄧林即桃林也，鄧、桃音相近?！倍摇⑻庸乓粲窒嗤?。如上所說，由于言語具有交感巫術(shù)的神秘法力，因此，不祥之物見了“桃”木都會“逃”之夭夭?！渡胶＝?jīng)》云：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以御兇魅。桃木之所以能驅(qū)邪，道理就在于此?？涓甘种械摹罢取奔仁橇顑次锷返奶夷荆志哂凶兓芰?，由此可見，它的的確確是巫術(shù)活動中使用的魔杖。

《山海經(jīng)》曰：羿射九日，落為沃焦。跟羿射九日的神箭一樣，夸父正是憑著這根桃木魔杖，才把太陽趕下去的。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原始人想象中進行和完成的。此即夸父神話之所以為神話，逐日巫術(shù)之所以為巫術(shù)。

根據(jù)以上分析，海外北經(jīng)說的大意就是：夸父手揮桃木杖，跑著，正和太陽角逐，使它逃下去。他口渴要喝水，到黃河、渭河去喝；黃河、渭河水不夠，到北邊大澤去喝；沒走到，路上就渴死了。扔掉他魔杖，變化出桃林一片。

夸父因渴至死后，“棄其杖，化為鄧林”，這并不是個無關緊要的情節(jié)。按照當時的習俗，社必植樹?！赌印っ鞴怼罚骸捌涫冀▏鵂I都，……必擇木之修者，立以為叢社?！鄙绫赜心?，但木并不強求一致，“各以其野所宜木，遂名其社與其野?！?《周禮·地官》)杖化桃林，杖必為社木，社因此名桃。社木為男，扔杖生林，而杖即夸父?！读凶印珕枴?“(夸父)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闭扰c夸父的本體發(fā)生了聯(lián)系，成為夸父本體的一部分?？涓杆蓝伊稚?，是圖騰文化的特有現(xiàn)象。

至此，“夸父追日”傳說的原型已大致顯露出來?？涓甘瞧洳孔宓氖最I和神巫，夸父族以桃林為社叢，桃木為社樹，太陽為其原生圖騰(最古老的圖騰)，蛇為其母系圖騰，龍和桃木為其父系圖騰。夸父追日，實為春社求雨，神巫夸父被曝而死之事的演化。

總之，夸父是被神化了的人，即神人，但不是神。透過十日并出、炙殺女丑、夸父逐日、羿射九日一連串色彩斑斕的《山海經(jīng)》神話圖卷，展現(xiàn)出來的是遠古時代曾經(jīng)有過一次普遍干旱、民無所食的嚴酷事實。但透過這個傳說，我們?nèi)阅芤老】吹缴瞎畔让竦纳?、信仰和文化、思維狀況，看到上古巫者為公眾利益而大無畏犧牲的獻身精神。夸父因其自我犧牲的行為，成為人類崇高精神的不朽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