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風箏》因文章的語句稍顯生澀,學生們閱讀興趣不算濃厚,而我也認為實在沒有必要肢解了文章來零零碎碎地讀、解、議。課上,我抓住“道歉的精神”這一要旨粗線條地講析課文,然后拋了兩個思考題出去:你最喜歡的句子是什么,為什么喜歡?你不理解處在哪里,提出來共商議。
這個環節總是熱鬧得很,我也相信訓練有素的學生們大都能在交流中有所收獲。
有個四人小組爭執聲特別大,竟讓周圍幾個小組都中斷了原來的話題來參與討論了。我趕緊走了過去。
一學生問我:“老師,魯迅的弟弟真的不記得這件事了嗎?”
“你們的意見呢?”我問。
“記得。”“不記得。”……全班同學對這個話題都挺感興趣。
既然如此,雙方均可陳述理由。
“他能自己制作風箏,書上說他也有十歲了,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怎么會不記得?”
“他精心制作的玩具,被哥哥殘忍地撕爛、踏碎,肯定傷透了心,而書上也寫著他的眼光里透出絕望,肯定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認為“弟弟”必定記恨著此事的同學言辭鑿鑿。
“他如果不記得應該是記性太差,或腦子有問題。”有個學生還小聲說了這么一句,卻引來一陣大笑。
“文中寫魯迅誠懇地向弟弟道歉,如果獲得了弟弟的原諒,他就可以放下心中這塊大石頭,可弟弟卻說不記得,反讓魯迅十分痛苦。老師說過他們兄弟情深,這樣豈不是在懲罰哥哥?”
——有道理,他很善于品讀文本。
“可是,幾年前,我就曾欺負過弟弟,前段時間我們聊起這件事,他就說不記得了。”
——親身體驗很有說服力。
“我看過一些資料,他的弟弟成年后回憶此事,反復強調他確實是不記得了。他應該不是在撒謊。”
雙方爭執不下,我很有必要站出來表態了。盡管教參里討論過相關問題,持的意見當然是“弟弟”的確不記得此事了,但要表現主題的依然是說當時的他愚昧、麻木,“被虐殺者并不認為被虐殺,把兄長的行徑視為合情合理,做風箏要偷著做,正說明自己也不認為游戲是‘正當’的,一旦被兄長發現,自認該罰。被虐殺者的麻木使虐殺者可以恣意妄為,這是尤其令人悲哀的。”
我同意“弟弟確實不記得此事”的看法,我向學生們陳訴的理由是:一、有資料證實,曾有記者采訪過周建人,他依然搖頭,說不記得。他的腦子與正常人無異。二、魯迅身為長兄,有代父教弟的責任,弟弟當時也一定認為哥哥的教導是對的,存在自己的貪玩,他們當時都并不知道“游戲是兒童的天性,玩具是孩子的天使”。這與他們所受的教育有關。這也是文章被編選入教材的教育意義。三、魯迅在家里是很有地位的,因為他個人的聰慧值得佩服,他美好的品德值得敬仰,他平日對弟弟的諸多關愛更成為家庭兄弟關系的主線。故而弟弟心中牢記的是快樂,是哥哥的美德,所以很容易淡忘一次粗暴的管教。四、對于已屆中年的周建人來說,生活經歷太豐富,值得留下的痛苦回憶應是太多,譬如家庭的變故,戰爭的禍害,社會的顛沛,民族的存亡等等,相比較,童年時的這件瑣事太不值得掛懷了。
學生們聽了我的分析,很懂事地接受了我的觀點。“可是……”有學生嘟囔了一句。我聽到了。“可是什么?你是想說,如果你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一定會牢記在心,不可能忘卻的,是嗎?”“是的!”他的眼中閃著興奮的、得意的光芒,以為我是他的盟友。“其他同學呢?”“肯定會記得!”這是很大的一片聲音,他們也許正得意于自己的“強記”。
我感慨萬千。我們的孩子怎么了?難怪他們的周記中作文里會經常很坦誠地數落家人對自己的種種不公平待遇,會抱怨老師對自己的淡漠,開學才幾周,老師上課叫錯自己的名字也認為不可原諒,同學間有了小摩擦,總是被夸張地形容成世界大戰……
他們心中的“我”字被無限量地放大了,他們被千依百順慣了,當然無法容忍類似于心愛的東西被摧毀這樣的令人傷痛至極的傷害了。他們的情感又是如此的脆弱,以至于考試成績不好就閉門絕食,被朋友欺騙就面無人色,更有甚者被大人訓斥一番就草草地將生命之花連根拔起。唉,我該如何教育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的孩子!我當然會教育他們,從面對挫折的應變能力,從胸懷廣闊的情懷,從擔當大任的責任意識等等角度。
這節課的后段就這樣演變成了思想教育課,這是我曾很反對的做法,我曾以為語文老師如果過分重視思想教育,還要政治老師做什么?語文課就應該有語文味。今天,我知道錯了。我也應該有“道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