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誰?在80后小說家手指的《尋找建新》中,“我們”也是一群來自鄉村卻打算在城市生存下去的80后年輕人。在小說的敘事時間二零零四年,城市對于“我們”尚是十分陌生的“他者”——城市里最普遍的出租車、電梯、抽水馬桶都會使“我們”感到手足無措,更不用說裝修豪華的大商場、名牌專賣店、麥當勞、夜總會等等了。“我們”落腳在城中村簡陋的出租房里,干著隨時都有可能結束且工資不能按時兌付的工作,穿著皺巴巴的劣質西裝和裂開縫的皮鞋,吃過最奢侈的飯菜是大排檔里的涼菜和過油肉,貌似生活在城市之中實則游離在城市的邊緣和底層。就在這個時候,僅比“我們”大一歲、教過“我們”初中英語的建新回到了“我們”中間。建新過去曾是“我們”的人生啟蒙老師,小有成就的他再度充當起“我們”城市生活的啟蒙者和引路人。
作為和“我們”一樣出自鄉村的年輕人,建新不僅引領“我們”見識了真正的城市生活,而且也給茫然懵懂的“我們”樹立了一個成功的榜樣。“我們”崇拜建新的原因是他能夠像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一樣生活,確切地說,是能像城里人一樣瀟灑自如地消費。“我們需要那種底氣,我們需要那種被人尊敬的感覺。”以城市認同為旨歸的現代化邏輯衍生出現當代文學中恒定不變卻又常寫常新的“鄉下人進城”主題,如果說新時期小說中的“城市”與現代文明尚可以劃等號的話,新世紀的“我們”對于城市的感覺則要復雜得多:城市已是“我們”必須選擇的生存之地,鄉村早已成為毋需考慮更不可能回返的遙遠故鄉,然而,沒有根基、沒有門路的“我們”卻無法真正融入城市。城市的內核在“我們”看來與其說是現代文明,不如說更是一種與欲望和消費聯為一體的生活方式,成為城里人就意味著能像城里人那樣消費。人按照商品的符號意義生活,通過消費確定自己,這正是后現代社會中人們的普遍心態。但是,整個80后一代人走上社會舞臺的真實狀況卻是城市所能夠創造的機會相對于它所提供的欲望來說,少得可憐。強悍如建新者,在城市里摸打滾爬多年以后,也還只能在租住的兩室一廳里繼續“創業”,而“我們”的“某一個城里同學”,“因為家里的關系,迅速地考上了公務員,別說房子了,他連二十多萬的車都開上了”。“我們”崇拜建新,并不因為他是廣義上的成功者,而是因為他是”我們”這個階層通過個人奮斗而使個體價值得以呈現的人物。直到小說最后,“我們”才明白建新將城市磨礪的傷痕與關于鄉村的美好回憶一起深深地掩埋了起來,也惟其如此,他才能以光彩示人,繼續奮斗在那離真正的城里人依然遙遠的路途上。相對于建新,“我們”的未來更是不確定的一片混沌。
小說將二零零四年“現在的故事”與“我們”在鄉村上初中、到城市上大學這些“過去的故事”交錯起來敘述,有效地拓展了文本內部的空間和敘述的張力,因此兩次回敘的意義不容小覷。第一次回敘可以說是建新不拘陳規、敢想敢做性格的鋪敘,其主要功能是補充人物性格、交代人物關系。第二次回敘則實現了更為宏闊的敘事目的——將建新的個體命運與“農民工”的群體命運對接在一起:“你敢說建新不是那個吊在二十層大樓外面清潔玻璃的工人?……你敢說建新不是電視里出現的那張強奸犯的臉、搶劫犯的臉?”建新和所有進城的80后所面對的進一步擴大的城鄉對立現實,已經不是傳統社會行政意義上的強行規定,而是當代市場社會資源配置上的結構性矛盾。在社會轉型基本完成、各種既得利益群體已經基本分化定型、大型資本的社會控制基本趨于固化的歷史時期,從鄉村來到城市的年輕人,實際上大多數只能徘徊在城市的邊緣,而無法進入城市的核心。回敘巧妙地利用建新的缺位與“我們”的猜測寫出了出身鄉村的年輕一代在城里面臨的普遍命運。小說以復數第一人稱“我們”作為敘述者,也明確彰顯出作者的這一意圖。
80后進城的生存困境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與討論,出身鄉村的80后作家作為其中的一份子,更有責任表達他們真實鮮活的城市感受,哪怕是焦慮與茫然、失落與痛苦,只要是對社會脈搏的細心傾聽、是對年輕一代心理的真實傾吐,我們就沒有理由忽視它們的存在。相對于80后偶像派作家靈動飛揚的青春書寫,手指的《尋找建新》展示的是另一個扎實厚重、緊貼大地的世界,小說敘述冷靜從容,文字樸素純凈,在敏銳的觀察中直面當下社會的種種矛盾沖突,在講究的章法中寄托年輕一代渴望自尊的追求,雖茫然卻并不頹廢,有憤怒而不顯偏執,表現出80后作家難得的大氣與老練。我們有理由期待手指沿著自己的道路越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