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九曲溪邊的船棺遺存代表的是閩北原住民純粹的古越文化,城村古漢城遺址代表的閩越文化則經過當地土人與江浙越族聯誼后的融合。兩千多年前,閩越王無諸在崇山之中為自己建了王城,殿廷的威嚴沿著城中的河卵石道外溢,城外的官署、作坊、住宅與農田,乃至墓葬,按地域及功能屬性被區分開,為王城服務的同時也如齒輪一樣為它的正常運作咬緊各個環節,它們與出土的陶鐵文物共同還原了古閩越人的生活面貌。
興田鎮位于武夷山南部,我們從寧上高速轉入這個閩北小鎮,在連綿不盡的群山包圍之中,連接武夷山與建陽的崇陽溪穿鎮而過,明朝嘉靖皇帝曾在這里設置了一個水驛站,聯通閩贛,便利的水上運輸帶動了民間的商業行為,這里在往日號稱“白日千帆過,夜間萬盞燈”,繁極一時。不過,通商大埠的歷史比不上王城國都的身份,鎮西北城村的土地上,西漢初年立起了一座閩越國的都城。
都城的主人是勾踐后裔無諸,他好像非常在意自己的王位。受盡人世屈辱的勾踐滅掉鄰居吳國,翻身為王的時候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打下的江山傳不過十代。戰國晚期,他的六世孫越王無疆被來自楚國的南蠻之師所殺,越國王公成為亡國遺民,開始逃命之旅,一支南逃至甌江流域,還有一支走海路遷徙到福建閩江流域,各自稱王稱君而互不統屬。無諸是移居在福建境內的越人后裔,勾踐十三世孫,自稱閩越王,在閩中一帶統領著沒落王族。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后,派兵直驅無諸的勢力范圍,削了他的王號,降為君長,并在閩越故地設立了閩中郡。失去王銜的無諸很憤怒,率領子弟組成了一支為恢復名譽而戰的“雇傭兵”,陳勝、吳廣起義,他助農民軍反秦,楚漢相爭,他因為項羽不封自己為王而擁甲兵助劉邦,最后換回了王位。
漢高祖五年,登上帝位的劉邦立無諸為閩越王,管轄“閩中故地,都東冶”。東冶在今福州地區,當時正駐扎在那里的無諸收到冊封,立馬在武夷山修建了閩越王城,來彰顯身份,王城就是今天城村的古漢城遺址。
古漢城遺址是1958年全國第一次文物普查時被發現,于1959年進行試掘。1980年,當地村民準備對古城進行開墾種茶,此時,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也開始組織人馬,對遺址進行全面測量和挖掘,這一年,福建省博物館組成了一支由考古學家與鉆工結合的崇安城村漢城考古隊。
以考古發現的都城功能規劃來看,建在小山頭上的古漢城在當時已經體現出十分成熟的筑城思路,除了封建時代體現等級差別的宮殿與官署、住宅、作坊以及墓葬進行分離之外,其城與市也被城墻隔開,而王城內部的道路與排水系統也都設計得巧妙合理,讓它看上去秩序井然,毫無混亂之感,這是南方極為罕見的分工有序,布局完整的漢代古城遺址。
古漢城占地近四十八萬平方米,相當于三分之二個北京故宮,其城墻圈起來的王城范圍很像一個向西北端傾斜了25度角的平行四邊形。整個構筑根據丘陵地的地形依山面水而建,東西南北四面都被群山與盆地錯落相擁,崇陽溪環繞古漢城的西北、北面與東面,兼具護城與給水之責。
王公貴族居住的宮殿可能耗費了最多的勞力,難度最大,而且工程也最細膩。宮殿建筑群所在的高胡坪是古漢城的中心,位于城址的中部臺地上,它占地面積約2萬平方米,因為所在地為一個小山崗,當時的建城工匠們憑人力將山頭拔去,削平整實,處理成為高臺,然后起高樓。以高胡南坪為例,其建筑群由正殿、側殿、廊房、庭院、東西廂房、回廊、天井、浴池及其它附屬建筑組成。
這些建筑沿中軸線對稱布局,既在形式外觀上體現北方秦漢宮殿的雄偉風范,也在內部建筑結構細節上采用閩越人的傳統建筑技法。比如遺址中央坐北朝南的正殿,考古發現的大量木柱遺跡對應的是秦漢時期極為普遍的木框架建筑,且從柱洞等基礎測量復原出來的宮殿圖來看,宏偉的歇山屋脊也是漢代常見,而遺址中出土印有“常樂未央”、“萬歲”等文字的瓦當更是與西漢宮名完全一致。不過,為了通風防潮,正殿與西側殿一樣,在柱礎石與地梁石之間架設木地梁之后再鋪木地板行走,這種類似于南方古百越族“干欄式”的建筑設計就是閩越人的杰作了。
有意思的是,宮殿建筑的建造者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墻基在決定建筑穩固結實上的重要性,但他們找到了另外的處理方式。從考古挖掘的現有資料來看,高胡坪的宮殿居址不管是外墻還是內墻,都沒有挖溝漕筑地基,施工者們先是將城內的山坡處理平整,然后用夯錘夯實成平臺,接著直接將墻體砌在修整好的高臺上。不過,為了彌補地基的空缺,他們在墻壁的一定距離之間,都置放了夾柱石以及深埋在地的立柱來支撐。
宮殿并不是王城內惟一的大型建筑,根據發掘出的基址來看,里面還分布著其他幾處大型建筑。如果按照身份等級來劃分,宮殿內居住的可能都是處于最核心地位的管理層,比如侯王級別的人物,其他大型建筑區則可能屬于親戚貴族,對中央階層形成拱月之勢。比如城西北部由三個建筑組群構成的下寺崗大型建筑群,城北部的馬道崗建筑群,城西部的下寺坪建筑,城南的大崗頭建筑,以及高胡南坪與高胡北坪的建筑。
閩越王城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古城,城內需要生活物質的供給與兵源武器的補充,同時,宮殿內王公貴族的墓葬也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大事,而與這些關聯的功能建筑或部門被規劃在城外。古漢城東北方向的門前園與翁仲巷一帶是官署區,相當于古時衙門,有職權來處理行政與民事刑事糾紛。西南方向的元寶山是當時的制鐵作坊,生產刀箭等武器的同時,還大量生產農事用具,如鐵鍤、鏟、鐮、錘等。城北臨近城村西后山則負責制作陶瓷等生活用具。城南的福林崗與崇陽溪東的渡頭則是當時的墓地區,值得一提的是,這兩處的墓地在形制方面既有江浙和兩廣南越地區墓底鋪石墊枕木的特點,又有舊楚國一帶墓底填青膏泥的做法,這已經反映出因戰事和其他原因帶來的異地風俗開始影響到閩越人的生活習慣。
再回到真正考驗筑城智慧的排水系統與道路設計上。
古漢城的排水可謂兼顧大局與細節,而人工設計的陶水管與自然水溝是城址內的主要走水路徑,除此之外,城內還修建天井、蓄水池等設施來協助排水,城內水最后都會排到地勢相對較低的城東洼地。目前,經測明城南城北各有一王殿垅河道和水桶垅水道。王殿垅河道為城中高胡坪與大崗頭之間的一條自然山溝,接城西山溝水,然后一路匯集城中雨水出王城東水門,注入崇陽溪,兼具供水與排水職能。水桶垅水島則為高胡坪、下寺崗與馬道崗之間的山溝,原為東西走向,兩側高地雨水匯流在其北溝,然后從西北向東南流經東城墻北水門出城。除了這兩處地面的明溝之外,漢城東西城墻段以及高胡南北坪之間還有幾條相對較小的排水溝,以盡一切可能防止水患。此外,極富創意的工匠們還用古法創造了極為巧妙的散水設施,在高胡南坪的天井處,工匠在其底部鋪上花紋磚,四周屋檐滴水處用立磚砌成回形散水溝,可起到過濾、防濺與消聲的作用,這與秦咸陽宮殿與漢長安宮殿中的設計如出一轍。
城中目前已發現的五條主干道由鵝卵石鋪成,這似乎是考慮到了福建炎熱多雨的氣候條件,它們連接在城門或大型建筑物之間,寬度少的在2米左右,多的則將近10米,在古代,城中的道路不僅僅是通道,同時也是界限,它們和院墻一起圍成權勢家族的勢力范圍區,閩越王城也是如此。不過,它庭院深深的王者風范只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公元前110年,無諸的后裔、閩越王余善私刻皇帝的璽符自立,被漢武帝派兵殺了,其族人被命令遷徙到江淮一帶,而閩越王城,昔日閩越國的象征,也被漢武帝一把火給燒了。
為了重現那段悲傖的往事,古漢城遺址的旁邊,現在模仿漢代建筑風格建了一座博物館,它用圖表、文字、實物、復制品的形式,展示了2000多年前的閩越國從漢初立國到因叛漢而被剿滅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