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杯茶,一局棋,一拳石,乃至一聲鳥鳴,一盞時間,似乎在宋代都能以優雅的姿態而存在。然而,要讀懂宋式的優雅,并不像品味魏晉,可以隨性而來又盡興而去;更不像品味大唐,一個念想便能映照某個時段的激情:在這里,每一個值得玩味的形式和元素其實都只是外在的表象而已,支撐宋代優雅的是中國儒、釋、道文化交融與內化的結果,這些文化內涵方是宋式優雅的真正本源。
漢代的人們生活幻想之中,北有神秘莫測的西域昆侖,東有虛無縹緲的蓬萊仙境;唐代的人們張開雙臂迎來了中亞文化,接受了外來影響;而宋代的人們在層層強敵威脅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換來短暫的和平,因此他們具有內向的文化,以及深刻的洞察力。
有人說,唐代重“情”,開闊恢宏而華麗豐滿;宋代重“理”,嚴謹含蓄而幽雅清瘦。對于盛行理學的此時而言,“理韻”之美確實是宋代美學的經典。“理韻”其實就是義理的韻味,它是一種智慧的美,理性的美,更是一種深層的情感追求。唐代人對外來文化的熱情和對生活的激情,到了宋代逐漸衍變為對日常事物的溫情,對人生與學術的專情。隨著文化的積淀、藝術的熏陶,“情”開始有了深入淺出的理性之美。
宋代藝術“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這些由情趣向理韻的發展過程,暗含的是多元文化內化后一脈相承的成熟軌跡。以唐宋的服飾紋樣為例,盛唐充滿西域風情的連珠紋、“陵陽公樣”,以及激情四射的牡丹花紋樣,推至宋代后便逐漸清瘦內斂,呈現出了老成的風雅。宋人對梅杏菊等“君子”花卉的偏愛,也取代了青春洋溢的牡丹花,理性沉靜的小朵花、規矩紋和自然和諧的折枝花在此時成為紋樣的主流。同時由于宋人淡雅恬靜的高雅品位,在服裝上大量使用沉穩典雅的鵝黃、蔥白等潔凈而自然的色彩,打破了唐代那種絢彩斑斕的濃艷色調。唐代金銀器、陶器和漆器上那富麗豐腴和富有生命力的裝飾,到了宋代又回歸到質樸與純真:極具西域風情的多曲長杯變成了典雅的多邊花瓣形口沿杯,金銀器上常見的翼獸及魚化龍到了宋代變成了寫實的花鳥和端莊的仿古圖紋。或許,有了大唐的風發揚厲,極盡高明,才會有依托于唐代璀璨成就的宋代文明的從容和淡定。這是一個由充滿激情的青春走向成熟的必然過程,猶如一個博聞強的青年成長到了沉靜優雅的不惑中年。
韻者,美之極也。宋代的理韻,行于簡易閑淡之間而深遠無窮,而這,正是中式優雅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唐代詩論家司空圖在《詩品》中曾用“飲真茹強”和“蓄素守中”一同形容“勁健”。細細品來,大唐與宋代都具有勁健的風格,只是勁健的方式不同:前者是“飲真茹強”,后者卻是“蓄素守中”。這種“蓄素守中”的簡樸平淡,是洗盡鉛華后的內斂,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是古代中國審美格調一次質的偉大升華!
同樣是對文明的吸收,唐代的藝術家在開明而自信的國度里,把眼光投向更多的是吸收外面大千世界的終極絢爛,他們海納百川、兼容并蓄;而宋代的藝術家則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對自身心靈精深華妙的關照。同樣是對文化的包容,宋代則是一種先讓內在虛空后,以求更大的容納空間。正如蘇軾所說:“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宋代,史無前例出現了幾位真正有文化修養的皇帝;理學思想家周敦頤和朱熹樹立了新的儒教思想。儒、道、佛有了全面的調和內化,儒家的“理”與道家的“太極”合并為一種道德的力量,并從佛教那里擴充知識。有修養的地主階層自覺掀起了文化雅化運動,上至天子下到庶民都在這種大規模的文化洗禮中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宋代的優雅生活方式有了較之唐代更為廣袤而營養的土壤:詩文重新追求樸質平淡,繪畫開始注重水墨山水,建筑崇尚磚木本色,瓷器講究明心見性,家具呈現簡約素雅。這些都能從宋代理學的哲學思想上找到根源——“理”是主導一切的原則,它能使外物發展出內在的本質。
大唐的激情過后,冷靜的宋人逐漸明白了中國本土文化的精髓所在,出現了集文化大成的傾向:宋徽宗的《宣和博古圖》、李誡的《營造法式》、沈括的《夢溪筆談》,而李公麟更使書畫鑒賞成為一種引領后世的風尚……
難怪,著名學者陳寅恪會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干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會說“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活在中國的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