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河的盡頭,那位老人,在沉思
夜晚來臨了,手中的煙頭點燃著霧靄
終于西天的云霞暗了下去,深灰色的水流
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凝望著,那位老人
坐在河的盡頭。他是誰,他在思索著什么?
也許這是三十年后的我。也許他會想起
太多的往事。他的一生像河流一樣流去
平緩,或打著旋渦,再也不會返回。那些美好的時光
還有許多熟悉的人。當這樣想著
他看到那些死者,從上流漂下,發出微笑
(張曙光《河流》)
張曙光是第三代詩人中最為純粹地堅持詩歌寫作的詩人,他的寫作不是才華橫溢的寫作,但他在詩歌中對人生的苦難和詩意不斷的叩問卻使其寫作顯得特別厚重。
就像這首《河流》,雖然只有短短十行,“河流”作為一個非常傳統的詩歌意象在此也沒有特別意義上的翻新。單就河流——人生這種喻意的生發上看,它甚至顯得有些陳舊,但只要仔細品讀,我們就會發現,這首詩歌是超越了“逝者如斯”的感慨。它通過對河流、他人命運的聯想來反觀自己,其實表達了一種面對命運、人生的坦然、曠達。
“坐在河的盡頭,那位老人,在沉思”。
詩人首先描繪自己看到一位黃昏坐在河流盡頭沉思的老人,看似平淡的開頭,卻蘊含深意。——河的盡頭是什么?那位老人又在沉思什么?——我們知道,傳統意義上的盡頭是一種終結,有一種走到末路的感覺。但河的盡頭卻不一樣,河的盡頭是大海,是開闊,是無邊的包容和接納,因此,這里的盡頭有著生命走向豁然開朗的意味。中國人,尤其是文人骨子里面都深藏著莊子,莊子認為人生如河流一樣,就是不斷的順其自然地由幽暗走向開闊。我想詩人一開頭就將一位老人和河流的盡頭置放在一起,其胸中自有煙波溝壑,自有對人生如莊子般的不盡言語。——老人在沉思,實際上更是詩人自己在沉思。
“夜晚來臨了,手中的煙頭點燃著霧靄/終于西天的云霞暗了下去,深灰色的水流/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凝望著,那位老人/坐在河的盡頭。他是誰,他在思索著什么?”
緊接著進一步,詩人將這種令人沉思的氛圍進行了強化,——夜晚也隨之來臨,云霞暗淡,水流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河流——盡頭,人——老年,時光——夜晚,這三組詞都給人一種強烈的時光消逝之感,似乎一切都到了安然消失的時候。但在這人們無法改變的自然規律之中,一切就這樣黯然淡去嗎?在這里,詩人作為一個旁觀者,但卻不是一個局外人,他的心也隨著老人的煙頭生起了幽微的火光,他也在借著這幽微的火光進入沉思。當他凝望著河盡頭的這位老人,“凝望”其實也是詩人對自身生命狀態的一種審視,當他問“他是誰,他在思索著什么”,這就是詩人的一種自我拷問。
“也許這是三十年后的我。也許他會想起/太多的往事。他的一生像河流一樣流去/平緩,或打著旋渦,再也不會返回。那些美好的時光/還有許多熟悉的人。當這樣想著/他看到那些死者,從上流漂下,發出微笑”。
他是誰?他在思索著什么?——我在前面說這是詩人的一種自我拷問,到這里就更加清晰了,——他在這里連用了兩個也許。很多哲學家認為,他人就是自己,人和人之間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互為鏡像的。詩人說“他也許就是三十年后的我”,這就是對自我拷問的一個回答。有很多人認為這句詩歌充滿了哲理,我這里也要說,也許。但這里不是哲學上的玄奧,而是一種宗教般的對人生的洞悉和徹悟。第二個也許是應對思索的,思索什么?往事?這個回答又不盡然。“他的一生像河流一樣流去 平緩,或打著旋渦,再也不會返回”,“再也”一詞表達了詩人對生命流逝的深深惋惜,但我覺得更多的是詩人對生命的釋懷。——平淡也好,壯懷激烈也好,此時的人生就像河流向大海無邊的歸入,它進入的是另一重境界,表達的是面對人生的豁達。
詩歌結尾不露痕跡地對應詩歌的開頭,仍然回到詩人對老人的觀察,一種貫徹著詩人想象的觀察。——“當這樣想著 他看到那些死者,從上流漂下,發出微笑”,——這里的微笑是可以看見的,而死者從上流漂下顯然是詩人的推想,但正是這種帶有詩人強烈主觀意愿的推想,使我們看到詩人對人生的曠達情懷,對命運的坦然胸襟。整首詩歌語言平鋪,情景交融,詩意飽滿,畫面感強,顯示了詩人對人生和命運感受之準確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