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洞庭
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選自《孟浩然集校注》)
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選自《于湖居士文集》)
中國文人在“窮”“達”之間,總是有著一種莫可名狀的糾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固然是儒家的出處之道,然而自古及今,“達者”恨少,“窮者”何多!“兼濟天下”尚且不能,而“獨善其身”又不得不有一點向隅而泣的悲怨,訴諸文字,正與韓愈“不平則鳴”及歐陽修“窮而后工”的主張暗暗契合。時屬仲秋,想必詩人行經洞庭之時都憶及《九歌·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由是發抒為文,共寫命途坎坷之悲郁。兩作對讀,一則體會異代文人相同命運的悲思,二則領會不同文體在書寫性情之上的異曲同工之妙。
孟浩然,盛唐詩人,《臨洞庭》一詩,《全唐詩》題作《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張丞相”或以為“張九齡”,或考為“張說”,此一爭議略去不論,察其詩旨,不過是希望贈詩而讓這位“張丞相”憐惜自己的不遇之悲,冀圖得到薦拔。首聯描寫洞庭之“貌”,八月湖水涌漲,幾與岸齊,放眼望去,湖天相連,猶若置身蒼茫之境,頓生往古之思;頷聯描寫洞庭之“勢”,其氣籠罩云夢之澤,《子虛賦》云“云夢者,方九百里”,其波撼動岳陽城垣,氣象雄張,如同肉身奔涌的脈搏,與迫切建功立業的心情契合,為下文鋪寫情志定下基調;頸聯“欲濟”句,直敘意欲入仕之心曲,典出《尚書·說命上》:“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表明無人薦引的尷尬與苦惱,“端居”句是言身處盛世而不得親與其事的羞愧,兩句總言希望入仕的衷腸;尾聯典出《淮南子·說林訓》:“臨河而羨魚,不如歸家織網”,再次申明自己窮弱而無人引薦的悲郁。
孟詩為五律,短小精絕,用典不多,但情深意切,在沉郁中表達出雄強之音,尤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一聯成為千古佳句,《西清詩話》云:“洞庭天下壯觀,騷人墨客題者眾矣,終未若此一語氣象。”
張孝祥,字安國,號于湖居士,歷仕南宋高宗、孝宗朝,為文“嘗慕東坡,每作為詩文,必問門人曰:‘比東坡何如?’門人以過東坡稱之”(《四朝聞見錄》),因此其詞亦學東坡之豪雄,《念奴嬌·過洞庭》作于孝宗乾道二年,貶官之后,從廣西經洞庭湖北歸。上闋,首寫地點、時間,洞庭湖上,中秋將至的晚上,“更無一點風色”,我們未必不可以理解為作者寧靜的心緒,詞人在三萬頃的湖面之上,駕著一葉小舟,如同神仙境界,追求道之所在。此時看到的“素月分輝,明河共影”,夜境中是一片光亮的世界,上下玲瓏剔透,“表里俱澄澈”既是對實景的描寫,也是對個人品格的寫照,表現出詞人光明磊落的精神氣節,而這一點正與此時此刻的湖光水色契合,寫景、抒情融為一體。至于“悠然心會”,我們讀到了作者的一絲自負,無疑是對塵世俗人的鄙薄。
詞的下闋,首先是對貶官歲月的追憶,語意明白,“孤光自照”是不理會他人的非議,而著墨于“肝肺皆冰雪”,是言縱使仕途崎嶇,卻不改赤子仁人之心。“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歲月流轉,韶華逝去,在如今頭發稀疏,衣衫單薄,甚感清冷的夜里,依然還能平靜地泛舟在如夢似幻的湖面上,瘦硬中不無奇崛。最后幾句氣象壯大,將以長江之水為酒釀,北斗為杯盞,邀請星辰萬象為賓客一同前來細斟慢酌。同時詞作進一步展現酒后的狂放,拍著船舷,笑視古今,已然忘卻今夜是何夜,猶如直言忘卻塵世的煩惱。總之,詞人將世間一變為仙境,宣示人在神仙之地的瀟灑與逸趣。
詞作中的“扁舟”、“孤光”、“獨笑”等詞,無不流露出作者孤芳自賞之意,在這樣一種獨孤寂靜中,作者談笑自若,不為俗世所拘泥,前后語句氣勢恢宏,讓人胸次大開。南宋魏了翁跋此詞真跡云:“張于湖有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是為知言。
——黃春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