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里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汪曾琪說,最重要的是思想。這個“思想”不是哲學書上講的思想,而是作家對生活的看法、感受和對生活的思考。這意味著作家的身份或者存在意義,什么是作家,作家干的是什么事情。
作家想告訴讀者的是:這“是什么”。這是生命的直覺,是生命與生活面對面的碰撞,是這種碰撞之際發出的第一聲嘆息。在這方面,我特別敬重詩人,因為他們發出的嘆息往往比小說家更快、更直接,他們首先感受到了骨頭后面的冷暖。小說家的感受也能深入骨髓,而且是一種鈍傷式的,是隱伏著的波瀾。換個說法,他們對生活巨大的力量心知肚明,他們會在“經歷”之后發出長久的嘯聲,是欲哭無淚和欲說還休。既是記憶的保管員和記錄員,也是未來社會理想形態的“想像者”。
我寫完最近一部長篇后,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欲說還休。比如生命無常,我只有深懷恐懼,卻又不無敬意,因為生命是那樣堅韌與脆弱。對弱勢人群的無助,我只有惻隱之心,卻無回天之力。對環境日益惡化,只有不滿,卻不明白它對我們自身到底有多大的傷害。對生活中極不公平的現實,只有人云亦云似的議論,卻無多少自責。
寫作的人,我想,這些是必須思考的,在思考中檢閱自己的言行。在言行中將我們的感受訴諸筆墨。
當別人介紹某某是著名作家時候,我用的是一把比較苛刻的尺子去檢驗。看他是否夠得上“作家”二字,在我看來,“作家”無疑是、也只能是具有貴族氣質的人,和發表多少作品無關,和在什么樣的媒體上發表作品也無關,和是否能在媒體上頻頻亮相更是無關。
作家寫作是一項事業嗎?
我心目中的作家,必須有充滿現代氣息的和普世精神的率直。
199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薩拉馬戈說,我們是充滿欲望的可憐巴巴的魔鬼。這句話我很喜歡,也想了很久。我們充滿欲望,但我們對神的世界極為不滿。雖然我們的聲音有限,但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聲音。這就是我對“作家”這個稱號的理解。我們必須在理想與現實、傳統和現代、靈魂和肉體、東方和西方、男人和女人、個人和家庭、家庭和民族、民族與世界等等多種關系中說出自己的感受。對生活,我們不去詮釋、不去超越,只要懇切地、發自內心地說出我們的感受,就可獲得成為作家的通行證。
我們之所以說,這僅僅是通行證,是因為要捕捉好自己的感受,并以文字的形式表達,必定還涉及技巧的問題、語言的先驗問題、藝術直覺問題、文本如何建構的問題。
回到我一開始提出的話題上來。作家到底應該干什么?前面這些話,是對作家的一種普遍要求。就具體、一個個執筆書寫的人而言,我認為:作家的寫作應該是用文學這樣的一種樣式,永遠地、堅定地、不遺余力地去關心自己最熟悉的對象。我曾無數次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寫自己熟悉的東西。除此之外,別的題材無論多么偉大,無論多么精彩,我都應該像一條高傲的狗一樣,面對一塊熱氣騰騰的骨頭不屑一顧。否則,我將后悔不迭,我將嘗到那塊骨頭上不適合于我的、敗壞我名聲的毒藥。雖然我至今并沒什么名聲。為了弄明白哪一塊骨頭適合于我,我用了整整20年時間,并且是我從青春期的蠢蠢欲動進入不惑之年的20年。對此,我是悲欣交集,對藝術之神既艾怨不止,也感激涕零。她為什么這么久才讓我明白,為什么讓我吃了那么多苦頭,走了那么多彎路。但是,我畢竟明白了,這對我的創作至關重要。這兩種情緒在我目前發表的作品中已經有所顯示,一方面是對命運邏輯的抵抗,同時卻又不得不順應天道(我抵抗的不是命運,而是命運邏輯。這是有區別的)。
我想進一步說明,作家的寫作是告訴讀者,這——是什么。文學雖然少不了哲學意味,但畢竟不是哲學本身。哲學是什么呢?哲學的功能是告訴讀者,這是“為什么”。生活、命運,它有什么規律,它為什么這樣,而不是那樣。但是,這僅限于精神層面,物質層面則必須由科學家完成。科學是分析的、解剖的,它尋求的是物質的形態和相互之間的關系。
人類的探索遠遠不止于此。于是具有宗教精神的思想家站出來,對這一切進行提純,告訴人們,世界就是這樣的。比如《道德經》、《莊子》、《金剛經》、《心經》。
師曰菩提,既非菩提。一切世間法都是佛法。這兩句話在這些書里很常見,對寫作的人而言,值得好好揣摩。
※ 冉正萬,作家,代表作有《紙房》《洗骨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