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黃春黎(本刊編輯)
時 間:2012年5月20日
地 點:華中師范大學圖書館香桂閣
主持人:在今天這個浮躁、喧囂的世界里如何安靜下來、純凈起來,去凝視我們自己、凝望這個世界,已是一個人人都需要去面對的問題。過去的一年里,中國當代文壇最悲慟的事情,是史鐵生的離去。一個用生命去寫作的作家,穿越了生死,會悟了命運,他留給了我們一道道艱難行走的軌跡,也留給了我們一個可供凝望、沉思的地壇,不如,一起談談《我與地壇》吧!
李遇春:提起地壇、天壇、故宮這類北京城的名勝古跡,一般人能想到的都是歷史、文化、政治等方面的含意,換句話說,北京的地壇主要是作為文化符號或者文化載體而存在的。所以我們要感謝史鐵生,是史鐵生二十多年前的一篇散文《我與地壇》徹底改變了人們對地壇的刻板印象。從此,地壇有了新的含意,是史鐵生賦予了地壇以深廣的現代生命哲學內涵。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史鐵生改變了地壇的命運。中國向來就有“地以文傳”、“文以人傳”之類說法,在當今中國乃至于遙遠的未來,我們可以堅信的是,在地壇的眾多觀光朝圣者中,許多游客必然都是沖著心目中的史鐵生和他的至文《我與地壇》而去的,這不能不說是當代文壇的一段佳話甚或傳奇。
熊 歡:誠如李老師所說,地壇在史鐵生筆下煥發出了別樣的光彩。因為他是“凝望”著地壇的。“凝望”這個詞總是天生帶有無言的深情。不是初生嬰兒天真的眼,看什么都是美;不是過路人漠視的眼,看什么都是麻木;不是遠方游人的眼,看什么都是新奇;也不是尋常熟人的眼,看什么都已平淡無味。初見地壇,他就愛上那片荒蕪寧靜。在“失魂落魄”的人眼里,那剝蝕的琉璃、淡褪的朱紅,那古柏荒藤,那盛極后頹然的落敗感,只怕是一瞬就擊中了他的眼。如此謐靜沉寂,正合了他逃避現實的驚慌的心意。然后便是一年一年的相守。在各個天氣、各個角落里,頹墻荒草、鳥叫蟲鳴,一切寧靜地包容著他,任他去思考苦痛人生的生與死。不論思考的是個什么結果,這園子依舊會是頹墻荒草,鳥叫蟲鳴,園子繼續寧靜地包容別人。幸而生之既已為生,死亦不懼其將死,一切都只是必然要到來的約定。地壇就是這樣一位陪伴著他的愛人,與他默默相守的愛人。
竇銀強:“凝望”這個詞用得真好。確實,《我與地壇》是真情的自然流瀉,在當今物欲膨脹、浮躁虛夸的背景下,能執著于對人性真情的堅守,共度患難的本色人生,這樣的生活姿態是多么可貴!授予史鐵生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的授獎詞說:“當多數作家在消費主義時代里放棄面對人的基本狀況時,史鐵生卻居住有自己的內心,仍舊苦苦追索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光輝,仍舊堅定地向存在的荒涼地帶進發,堅定地與未明事物作斗爭,這種勇氣和執著,深深地喚起了我們對自身所處境遇的警醒和關懷。”
李遇春:魯迅先生當年提醒搞文學研究的人說要“知全人”,就是說研究一個作家一定要盡量看他的全集,而不要只看那種斷章取義式的選本,因為這很容易帶來偏見或者誤讀。在我看來,對于《我與地壇》而言,這種偏見或者誤讀的成分一直是存在的。好多年前我帶本科生在中學里實習,發現從教師到學生,大都是把《我與地壇》當作兩類性質的文本而接受的:一種是把《我與地壇》當作“勵志”文本來閱讀或講解,偏重于強調史鐵生“身殘志堅”的人格精神力量;一種是把《我與地壇》視為“親情”文本來體驗或者渲染,著重去挖掘史鐵生對早逝的母親的愧疚之情,著力張揚文本中蘊含的母子深情!我不能說以上這兩種典型的解讀模式有什么錯誤,因為勵志也好,親情也罷,在這篇散文中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史鐵生筆下的勵志是現身說法,確實能取得比宣傳各類英雄模范人物更好的效果;史鐵生筆下的親情也比一般同類抒情散文更有心理深度,讀來更能讓人心靈震顫!但問題是,史鐵生寫這篇“大散文”的初衷確實不在于所謂勵志,甚至也不在于寫親情,他所要面對是內心的召喚,是生命的自我反思,是對既有的生命之旅的反躬自問,是為了解答生與死的困惑和意義!我們只要和作者的《秋天的懷念》、《合歡樹》等散文名篇稍作比較即可發現,《我與地壇》其意不在抒情,而別有一番現代生命境界!
熊 歡:所謂生命的境界,其實就是對“怎么活”的追問。當作者思考著自己怎么活的時候,他去地壇,便不再是逃避苦痛現實了。那不言不語的風景幾年如一日地陪伴著他,早已消磨了他對命運不公的怨憤和接近絕望的失望。他依舊苦悶,但不再以逃離的姿態面對生活。落日余暉,高歌雨燕,永恒不變的蒼黑古柏,草與泥的雨后氣味,早霜落葉。這些沉默的朋友創造一個空間讓他自我沉淀,默默傾聽著他不能對別人也不能對母親說的悲傷;鼓勵他用整顆心去感受雙足不能踏過的角落,分享給他足夠的認同感去愛這個世界。去愛這個讓他能安放脆弱自我于其中的小世界,去愛這個包含一切苦難與慈悲的大世界。
竇銀強:也正是在這樣的生命境界中,《我與地壇》顯現出了一種有別于日常功利生活狀態的特別的真誠。他在生命困境的突圍中與生命境界的升華中,真誠地與人們交流。他體驗到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用睿智的言辭,照亮了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喚醒我們重新審視自己,重新審視自己生命的內涵。機智者讀到了從容,富貴者讀到了博愛,貧賤者讀到了高貴,浮躁者可以讀到安寧,平庸者可以讀到智慧。史鐵生曾在他的《病隙碎筆》中強調:“寫作需要真誠”。一個人的夢想,很難說它真實,但完全可以說它很真誠。在夢想里真的可以給生活開辟很多新的可能性。凡是個體生命必須正視的問題和必須解開的難題,都沒有回避與躲閃,而是調動了生命的全部激情與智慧作了詳細的解答。《我與地壇》可以說是與天的對話。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同構在一起。
熊 歡:我對這篇文章中所表現出的母子關系有特別的感觸。園子給了他自我,他也如癡如醉沉浸其中,卻忘了母親也凝望著他。和命運一起,從未轉目地凝望著他。在他去園子里尋找自我、思索人生、確認價值的時候,他母親是怎樣無助與凄惶!然而為著這彼此都感恩的理解,她不問也不阻止,不做任何要求和請求,而是以一個母親最高的的德行去做最卑微的冀求——希望兒子平安。她期待兒子走出病痛和命運的折磨,去尋找幸福的路,但又為兒子的不幸自己感到痛,卻為不致于打擊兒子尋找幸福,這痛也不能說,只得隱忍著。在母親的“無所為”的凝望中,包含著比通常的關心更加深厚博大的愛。
竇銀強:地壇無疑是史鐵生真性情靈魂再生之地。在那里,他“回到生命的起點”。史鐵生說:“一進園門,心便安穩。”“一個無措的靈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點。”作者殘疾之后,地壇公園是他較長時間活動的場所,是這一獨特“沉靜”的環境,使他活過來,使他感悟到人生的艱難,從而他的認識也產生了質的飛躍和超越。這種環境“彌漫”著沉靜的“光芒”,是培養他飛躍超越的土壤。他感受到了“時間”無聲無息的流逝,更看到了自己殘疾的“身影”。將環境、時間和個人的遭遇緊緊聯在一起,揭示了時間的無情和現實的殘酷;同時,也表現了作者不逃避、不懦弱、勇敢面對現實、真實而堅強的靈魂。同學們的生活也正在經歷或將經歷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痛苦、創傷。這時候怎么辦?發泄?娛樂?唱高調?當然,這些辦法都會有一時的效果。但是唯有這樣一種沉靜中的思索與感悟,或者如熊歡同學所說,唯有這樣的一份深沉的“凝望”,才能將一切苦難升華為人生的寶貴財富,讓自己成長,讓自己更加有擔當!
李遇春:我現在感到,我們好像不是在這里座談,而是在抒發著自己的感慨。這正是這篇文章的魅力所在呀!你是不能來“談”她,你只能感嘆她!這樣美妙的審美效果是通過史鐵生特殊的表達方式實現的。他寫情感、寫內心十分重視心理細節的摹畫,化無形為有形,通感博喻隨處可見;他描繪自然景物、速寫人物行狀深得中國古典白描手法的真傳,也汲取了西方現代精細描摹的敘事神髓。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既不同于余秋雨的那種“文化散文”,也不同于周國平的那種“哲理散文”,前者文勝于質,后者質勝于文,《我與地壇》則是“文質彬彬”的現代“君子”之文,其中充溢著生命逆境中拷問一切的浩然之氣!深沉而綿遠。史鐵生談上帝,談老莊,談佛祖,但不落言筌,始終直面生命的自我體驗,不故作高深之語,而只求抵達內心的澄明與和平。史鐵生的散文有中國傳統古文的雅潔清峻,也有西方現代散文的精深綿密,在當代散文大師孫犁、汪曾祺之外別開了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