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們寫作必須有個三字經,類似于學英文,總要從“ABC”開始。
先說說感情。在今天,我簡直讀不到有感情的小說了,或者說,我讀到了太多的感覺,但是幾乎讀不到感情。在一些聰明人的筆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狂醉濫飲的酒吧和單單只擺放著一張雙人床的獨身臥室。在這個曖昧的世界里,大家說著相同的話,長著相同的面孔,使用著相同的“情緒”(不是衍生,而是使用)——這種情緒多數時候表現為憤怒、低下、前衛,只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憤怒從何而來,他們的“地下”和大家的“地上”又有什么區別。這本來沒有什么,但問題是這些聰明人要將這些要命的關鍵詞套用在一代人之上,他們要用文學的名義來篡改一代人的本來面目,這就變得非??膳铝?。
在今天,精美的小說司空見慣,但我們卻看不到血肉,小說像是生產流水線上的工藝品般層出不窮,但是我們根本無法撫摸到這些作品的體溫,更談不上血肉,那些偉大的作品傳達出的優良傳統——人之為人的疑問、困難、苦痛——在我們今天這些年輕作家的筆下被忽略不顧,在這種意義上說,我們今天的年輕作家倒是早早就達到了“全球一體化”。
接下來,也許就該說說體驗了。李商隱,我最喜愛的中國詩人,也有過他意氣風發的時刻,比如:一百八句在貝葉,三十三天長雨花;比如: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年輕的進士,又娶了節度使的女人做妻子,一種對生活滿懷熱愛,甚至熱愛得都來不及感激的心情顯然是不難理解的。只可惜,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他并沒有一步登天,反而倍加潦倒,只落得家園荒蕪的下場。如果把他的一生當作四季,那么我們完全可以說:他的大半輩子都行走在冬天的陰霾之下,他是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人。
相比李商隱的其它名句,我前面引用的兩句詩簡直不值一提,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在這里引用它們,只是想去論證這樣一個最為簡單的事實:作為一個作家,他的生活決定了他的寫作。就像李商隱,只有他和他的妻子兩地分居,他才能寫出《夜雨寄北》;只有當他顛沛流離,他才能寫出“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這樣的句子。但是,時間過去好多年之后,在今天,我們的寫作仍然不由我們的生活所決定。決定我們寫作的關鍵因素往往是:盜版影碟,一個黃色段子,或者是閱讀大師作品時的靈光一閃,要么就是“我已經半年沒寫作了,無論如何我也要寫一篇。”
和李商隱相比,我們沒有自己的冬天。我們的冬天是別人的,甚至是別國的。一批批的作家把上海當成巴黎,又有一批批作家在閱讀他人的作品時發現自己的才華,還有一批批作家用詠嘆調來歌唱鄉下田埂上的牛糞,這本身沒有什么過錯,過錯在于我們過分迷戀,從不懷疑自己的經驗,而不知道我們的經驗是建立在別人甚至是別國的體驗里。在喪失了一個作家最基本的能力之后,我們只好喝一點中國出產的“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然后就“夢里不知身是客”了。
最后我想說的是這樣的兩個字:能力。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懷疑“想象力”三個字,因為在今天這三個字幾乎成為年輕作家的全部能力。想象力作為困擾好幾代中國作家的問題,在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之后,現在正呼嘯著墮向深淵。它就像是一座開采過度的煤礦,假如再不植樹造林來維護生態平衡,塌陷之期便指日可待,至少不會再具有強大的生長性。因為生長離不開泥土,一個作家的泥土,按照我的理解,應該是生活里無處不在的細節。沒有不夠細膩的細節,只有不夠細膩的心。
想象力在今天顯然成為了一劑萬能藥,在我們的寫作窮途末路時,它就像是上天賜與我們的翅膀,將我們帶離窘境。問題在于,我們的想象力實際上已經被沉重的陳規陋習所籠罩,我們的想象力似乎也精細得像一臺精密儀器了,用作家李馮的話來說:“我們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寫小說指南?!比绱诉@般,過分依賴想象力而忽視、厭棄生活細節的作家到底能夠走多遠呢?
※ 李修文,作家,代表作有《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