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對“日常寫作”這個概念非常矛盾,一方面我喜歡日常,可能因為我是女性,我特別容易關注生活中那些細微、微小的事物,像房屋、街道、樓頂上的鴿子,炒菜時的油煙味,下午的陽光……在我看來,它們都是“日常”。
“日常”通常被認為是小的,瑣碎的,無意義的。但問題在于,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處在“日常”中,就是說,處在這些瑣碎的、微小的事物中,吃飯、穿衣、睡覺,這些都是日常小事兒,引申不出什么意義來,但同時它又是大事兒,是天大的事兒,是我們的本能。而且“小說”單從字面理解,也是要求我們從“小”處說起,但在文學界,往往有一種聲音要求我們去寫大題材,寫戰爭、寫歷史、寫時代。我們每個作家都面臨著這樣的壓力,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壓力,也是普遍的壓力,這個壓力既來自評論界,來自官方,也來自民間,來自很多很多的讀者,甚至連很多寫作者自己,也不屑于寫日常,認為它們是小事兒。
我在念中學的時候看過一句話,后來一直牢記著,把它貫穿于我的寫作,就是“小說是人生的藝術”,我想很多人可能已經忘記這句話了。現在,我又想起另一句話,“文學是人學”。誰都知道文學是人學,但人在哪兒?我的回答是:人在“日常”里,與日常休戚相關,哪怕是戰爭年代,非常時期,天災人禍,人也有最基本的訴求,就是穿衣吃飯,有最基本的情感、痛苦或者歡樂。無論我們寫什么,都是在寫人,哪怕是寫戰爭,為的還是寫戰爭中的人。
所以這些年來,我真的非常困惑,我們現在所看重的、所強調的,恰恰是與文學本體、文學精神不相干的一些東西,本末倒置,我們過多地強調文學以外的東西,強調它的社會承載功能、批判功能,強調題材的大與小,就是“寫什么”的問題,其實寫什么在我看來從來就不是問題,對于一切文藝來說,怎么寫才是大問題。
我的困惑就在于,我們的文學經過幾十年的意識形態的壓力,就是“寫什么”的壓力,也是“宏大敘事”的壓力,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由馬原他們作了糾正,好像是回到了文學本身,但是十幾年以后的今天,對“宏大敘事”的追求又回來了。
我不是說“宏大敘事”不能寫,一切題材在我看來都是等值的,我關心的是,宏大敘事“怎么寫”。我前陣讀黃仁宇的書,名字忘了,是抗戰時期,他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個副官,在緬甸和印度戰場,為《大公報》寫的一組戰地通訊。黃仁宇太了不起了,雖然他那時還不是個作家,后來也沒有成為“作家”,他那時連記者都算不上,就是一普通軍官。可你看他是怎么寫戰爭的,他寫了陽光,寫了一個日本軍官的尸體,他身上的護身符和一封家書,他還寫了硝煙中遍地的尸體,但是他沒有直接去寫尸體,他寫了一棵小草,手一掐,指尖上留下了青草的汁兒……我覺得這太有力量了,這力量勝過千軍萬馬的廝殺,我覺得這就是大與小的辯證,日常與宏大敘事的辯證。“小”常常比“大”更有力,更動人。
《紅樓夢》算得上是“偉大作品了”,但《紅樓夢》的偉大并不因為它是“宏大敘事”,它本身的題材并不大,一個富貴人家的男男女女,吃吃喝喝。《紅樓夢》的偉大是,它寫了最實在、最瑣屑的日常,卻指向大的人生的虛空。《紅樓夢》是我讀過的把“日常”和“偉大”結合得最好的典范,它做到了極致,最不可思議的是,它差不多全是對話組成的,寶玉怎么說,黛玉怎么說,兩個人如何斗氣,全是小兒女情態。黛玉穿什么,寶釵穿什么,全是日常小事,一字不落大處,但《紅樓夢》的魔力就在這兒,他本來寫的是大東西,卻不直接寫,他去寫小東西。
某種意義上,所有的文學都應該是“日常寫作”,我們不寫日常寫什么?我們就住在里頭啊,每天肌膚相親。我對當代“日常寫作”也不滿意,比很多評論家還要不滿意。評論家指責日常寫作,我卻指責作家,因為這些作家沒有心,沒有痛,他們沒有活在人生里,而是活在所謂的“寫作”里,他們是為寫而寫,為瑣屑而瑣屑,他們糟蹋了日常。如果日常沒有精神籠罩,它就是一個破抹布。
我心目中的日常寫作,就是寫最具體的事,卻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義,哪怕油煙味嗆人,讀者也能讀出詩意;貼著自己寫,卻寫出了一群人的心聲。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總而言之,哪怕是寫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讀出光來。
※ 魏微,作家,代表作有《拐彎的夏天》《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