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我進廠當學工的時候,班組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師兄,名叫歐陽義。但大家都很少叫他的真姓大名,而叫他“老摳”。最初我以為是工友們愛取外號開玩笑,因“歐”“摳”發音相近,故意幽默地把“歐”叫成“摳”,可和他接觸了一段時間后,才知道這“老摳”的稱謂對他來說確實是名副其實。
這人十分吝嗇,工作服補丁重補丁也舍不得丟,勞保鞋破了幾個洞依然穿在腳上,牙刷柄上的毛掉了一半還在使用。在食堂吃飯時,幾乎沒見他買過一角錢以上的菜,他床頭放著個泡菜壇,常常是在食堂買了飯后,從壇里夾一兩塊泡蘿卜之類的咸菜下飯。大家都一個月理一次發,他至少兩個月才理一次,滿臉胡子拉碴的,再加上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誰也不相信他才二十五六歲。最好笑的是,有個星期六下班回家時,我和他同路,當走到一個小食店門前,他掏出一斤糧票和幾角錢,說要給娃兒買幾個饅頭回去。走進小食店,他對服務員說,買7個饅頭。我心想,你一斤糧票怎么能買7個饅頭呢?(當時饅頭一般是二兩糧票一個。)服務員拿出7個饅頭后,他凝神觀察了一會兒,把其中5個自認為大一點的裝起來,然后對服務員說,只要這5個。其“摳”的舉動把服務員都逗笑了。我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班組的師兄弟們。他們聽后說,這算啥子喲,他娃“摳”的龍門陣多得很呢!
在班組待的時間長了,我才知道了歐陽義“摳”的緣由。他家在遠郊農村,17歲時應征入伍,20歲退伍分配到廠里工作。當年就和一個青梅竹馬的同村姑娘結了婚,現在26歲不到,卻已是3個孩子的父親了。盡管他老婆在生產隊拼死拼活地掙工分,可收入卻十分有限。他是個三級工,43元5角的月工資就成了一家5口的生命支撐,他若不“摳”,日子怎么過呀?
他雖然“摳”,卻很豁達,從不和人計較什么,對“老摳”這明顯帶有貶義的外號,他也從來不惱。每當人家這樣叫他,他總是答應得脆生生的。他為人很仗義,在人際交往中也從不因自己經濟困難而試圖占別人的便宜。比如班組的師兄弟約起“打平伙”,他要么不參加,若參加從來不比別人少出一分錢一兩糧票,有時還額外把自己在農村捉的泥鰍、黃鱔之類的東西捐獻出來給大家享用。有一次,我領了新勞保服,對他說,你那身勞保服實在穿不得了,就把我這套拿去穿吧。他先推辭不受。我說,咱師兄弟還分啥子彼此嘛,拿去!他推辭不過,只好接受了。可下個星期一上班時,他卻回贈給我一套嶄新的軍裝,說是他退伍后一直珍藏著舍不得穿的,我倆身材差不多,我穿起肯定很合身。我不要,他就說,你若不要,我就把勞保服還給你。逼得我只好收下了。
他的“摳”還曾給廠里一千多職工帶來過好處。那時物資十分緊張,什么都憑計劃供應,而職工食堂卻常常克扣大家,飯菜的分量往往不足,對此,一般職工只是罵幾句就算了。可他卻得理不饒人。
那天早上,他在食堂買了二兩稀飯,用筷子一攪,發現那稀飯比平時“稀”得多,便端起飯碗責問炊事員:“怎么今天的稀飯這么清湯寡水的,沒見幾粒米呢?”那時炊事員都很牛,見一個在廠里常受人奚落的人居然也來和自己較勁兒,便帶著幾分侮辱的口氣說:“你回去問你媽,稀飯是水多呢還是米多呢?”他氣得瞪了炊事員一眼,轉身跑到家屬宿舍找人借來一個筲箕,將二兩稀飯倒進去,把飯粒濾出來,然后一粒一粒地數。數清后再稱二兩米來比較,結果那二兩稀飯的米粒數不足二兩米粒數的四分之一。他立即跑到廠長辦公室,要廠長評理。廠長見“老摳”為這事來找自己,板著臉說,就為二兩稀飯的事么?我賠你一斤飯票,該滿意了吧?原來,廠長經常到食堂吃“福喜”,便有意袒護炊事員。歐陽義把那一斤飯票接過來后,不卑不亢地說:“感謝廠長關愛職工,今天早上在食堂買稀飯的家屬及職工不下千人,我這就去通知他們都到廠長這兒來領取賠償的飯票。”說罷轉身出了廠長辦公室。廠長見狀嚇慌了,趕緊追上去拉住他說:“歐同志,別,別去。這件事好商量,好商量。”歐陽義冷笑著說:“我以為廠長對職工都一視同仁呢,原來只對我這個‘老摳’!說吧,這件事該怎么辦?”廠長只好說:“我馬上通知后勤科長,叫他們責成食堂改變工作作風,保證飯菜的分量。”老摳這才露出笑臉,說“這就對了嘛!”說著把那一斤飯票還給了廠長。果然,自此以后,食堂飯菜的分量比以前充足多了。
1977年上半年,我從車間調到科室,結束了與“老摳”的同事關系,但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直到1991年調離那個企業,我們的聯系才漸漸少起來。
2003年下半年,我在重慶嘉陵江邊的臨江苑買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高高興興地住了進去。有天早上,我匆匆忙忙去上班,在小區大門口,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年男子對著我叫“老江”,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誰,只懵懵懂懂地向他點個頭就準備離開。誰知他卻上前拉住我說:“硬是當了官就認不到老同事了嗦?我是老摳呀!”他的提示讓我如夢方醒,一下子認出來了。我緊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分手十幾年了,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你。”他告訴我,他是年初搬到這個小區的,住在F座底樓。他早過55歲,退休幾年了。他還想同我說什么,可公路對面來接我的司機已經按著喇叭催我了。我只好說:“對不起老摳,我要上班了。等空了咱倆再來聊。”他說:“要得,要得。你們當官的時間寶貴,不像我們退休老頭兒。”和他分手后,我在心里狐疑道,窮得叮當響的老摳,怎么買得起商品房呢?
接下來的日子,我依舊是成天窮忙,連雙休日也沒有閑過,始終沒有空時間和老摳聊天。去年4月,我終于退休離崗,有了閑暇時間了。那天下午,我端著茶杯來到F座,敲開了老摳的家門,和他打開了話匣子。
經過交流,我才得知了他后來的情況。原來,重慶直轄后,城區面積不斷擴大,連離沙坪壩三四十公里的老摳老家也成了開發區。開發后老摳一家除農轉非外,還得到了幾十萬元的土地賠償及搬遷費,他就是用這筆錢買了商品房的。不僅如此,他的大兒子辦了個摩配廠當起了老板,二兒子買了輛加長東風卡車跑運輸,女兒女婿在解放碑附近開了家火鍋店,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談起上世紀70年代的拮據困境,我們都感慨不已。他說,要不是改革開放,我老摳肯定還在過窮日子。
從此,我就常和老摳在一起喝小酒、聊天、打太極拳、逛超市購物。我發現,幾十年過去,盡管他的經濟條件好多了,可那“摳”的習性卻一點沒變。比如到超市買菜,一般人都是上午去,蔬菜品種多且新鮮,可老摳總是下午5點,甚至晚上8點以后才去買“打折”菜。出門時只坐一元起價的普通車,而不坐中級車,更別說“打的”了。穿的就更不用說了,名牌從不奢望,普通的也不問津,只買百分之百的打折貨。他每月有1600多元的退休金,老伴有600元的生活補貼,三個子女每人每月各孝敬他1000元,算起來老兩口每月有5000多元的“收入”,就他們的消費水平,無論怎樣都用不完,可他為什么還這么“摳”呢?
一天,我趁著他心緒好,直截了當地問他。他沉默半晌才說:“老江,我這人雖然沒什么文化,可活了幾十年也曉得個‘性價比’,比如說穿的,冬天時買件羽絨服要六七百塊,可開春后去買就只要一兩百塊,甚至百十來塊。一樣的貨,我何必去多花那幾百塊錢呢?蔬菜也是這樣,上午四季豆要三塊一斤,下午五六點鐘后,打折到一塊七八,還不是一樣的吃?”我說:“下午買的沒有上午的新鮮。”他點了點頭說:“道理上是這樣,可我們重慶的菜絕大多數都是從川西壩兒運過來的,從地里頭收割到通過各個環節運到這兒,再快也要一天。然后擺上柜臺銷售,早幾個鐘頭買和晚幾個鐘頭買其新鮮程度又有好大區別呢?”聽了他的“高論”,我沉默著不說話。半晌他又說,退休前有次他到北京雙鶴藥業去調試設備,偶然碰到一個當初在一個連當兵的戰友,戰友請他到家里吃飯,才曉得北京人往往在入冬時買幾百斤大白菜儲藏在家里吃幾個月,吃起來一點沒有不新鮮的感覺。一席話說得我無言可對。也許是為了證明他的理論,就在這天晚上快八點鐘時,他在我家樓下給我打了個電話,邀我陪他去逛街。逛了會兒,他把我帶到了附近的新世紀超市,說:“去買點菜。”
來到鮮魚柜臺前,見一個魚缸里有兩條約3斤多重的草魚。他說:“這魚不錯,就買它。”我正想招呼營業員,他卻把我拉走了。我問他:“你不是要買魚么?”他說到鹵菜柜去看一看再說。可到鹵菜柜前,他卻只看不買。轉了十幾分鐘,看看表還差十五分鐘就到九點時,他才拉著我說:“走,去把那兩條草魚買了。”我心里抱怨道,剛才不買,等到要關門了才買,怪頭怪腦的。
等我們來到鮮魚柜時,草魚缸前掛出了“草魚六折”的標示牌。原本8塊一斤的草魚變成4塊8了。老摳對我詭秘地一笑,將那兩條魚買了。出了超市后,他才對我說,這兩條魚7斤2兩重,打折前該57塊6,打折后只要34塊5角6,前后只差二十來分鐘,只有傻瓜才肯去多花那二十幾塊錢!
如此有“經濟頭腦”,我服了。隨即我追問道:“老摳,現在條件這么好了,你把錢節省下來做什么呢?”他笑了笑說:“不做什么。”我聽了在心里罵著:“老摳!真是一輩子都改不了本性!”
時間過得飛快。一天下午,我在三峽廣場散步后慢慢走回小區,路過水果店時順便買了一篼梁平柚子。走在通往小區的專用道上,一個操著北方口音的小伙子過來對我說:“大爺,我幫你拎一程吧。”說罷就從我手里把網篼“搶”了過去。這篼柚子雖然不太重,但長時間提著也有點吃力。我說:“謝謝了,小伙子。”他說:“不用謝,你們重慶好心人多。我在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感恩呢!”我聽他這話有“內涵”,便詢問起來。這一問,才把老摳“摳”的秘密揭開。
原來,這小伙子姓王,是西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大四的學生,今年就要畢業了。5年前,老摳就同這個學院有過“協議”,即凡四年級學生中的品學兼優者,他均贊助其寒暑假回家往返路費。今天,小王就是帶著優秀證書去老摳家領取回家路費的。
原來如此,“老摳”啊,我真的服了!
(責編: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