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正是青蔥年華。他卻很老成,穿單調的白襯衫和黑褲子,微微駝背。走在校園里,遇見同學,他也不熱情,臉上顯出一個清淺的笑容,旋即消失。
每次成績單下來時,老師才會想起他,在講臺上點他的名字,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他很坦然地在同學的注目中接過卷子,對著慘不忍睹的分數,似乎并不難過。他想好了,高考完就去打工。
從農村出來的孩子,能考進市里的重點高中,已經是全村人的榮耀了。他還記得第一次上英語課時,同桌拿出電子詞典,他很驚奇地看了又看,在手上撥弄了兩三次,才知道哪個是開機鍵。他把電子詞典還給同桌時,那個清秀的女生掏出紙巾在銀色機身上擦了一遍,為的是擦掉他留在上面的指紋。這個動作,瞬間把他的自尊心,輕易地抹掉了。
如果不是那節美術課,他想,他的人生已經定型了。那是下午兩點,很多同學都埋著頭犯困。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孩走進了教室,她亮晶晶的瞳仁里帶著點羞澀:“大家好,我是美術老師。”
她講的是印象派畫家莫奈:“我請一個同學,談談對這幅畫的感受。”她拿著點名冊,沉吟了片刻:“司南。”
他沒想到,被喊中的人是自己。他有些遲疑地站起來,看向講臺。在和美術老師眼神相遇的瞬間,他立馬低頭。他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都是一些輕蔑的話語。
他下意識地低頭,再低頭,想把自己滾燙的臉埋進深深的臂彎。他當時的樣子,一定很窘很無助,他不想讓講臺上的年輕老師,覺察到他白襯衫下,那顆時時惶恐的心。
可是,美術老師還是走過來了:“這位同學,是不是不舒服?”她側著臉,看著他。他抬起了臉,搖搖頭。就那么短的時間,他看清了美術老師清淡的眉毛,長長的睫毛,黑色的眼眸和微翹的鼻子。他的手,很奇怪地卷著書角,然后展開,再卷起,就好像一點點鋪排他千回百折的少年心事。困窘、局促、慚愧、不安,以及從第一眼看到美術老師就萌生的淡淡的喜歡。
美術老師幫他把書角展平,然后,指著那幅畫說:“你好好看看,感覺到了什么?”是莫奈的《睡蓮》,光影搖曳,色彩細膩,明暗有致。他沉默良久,極力要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聽一點。他說:“溫和、平靜的大自然。”
只是幾個字而已,美術老師卻很欣賞地說:“這個同學說得很對,莫奈的畫,總是善于捕捉大自然轉瞬即逝的美麗。”她示意他坐下,然后用手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這幅畫,藏于法國的奧賽博物館,希望有一天,你能去親眼看一看。”
他愣了一下,確定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的心,被一種狂亂的喜悅所覆蓋。他定定地看著美術老師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回憶她說的每個字,然后抹了一下眼角的淚花。
他開始和自卑作戰,和懶惰作戰,他努力學習,努力改變自己落落寡合的性格,努力練習普通話,努力接受新鮮的事物。他要把陽光、自信、勤奮、上進這些東西,統統找回來。他要對得起美術老師的那句話,對得起她善意的鼓勵,對得起在自己荒漠青春中出現的甘泉般珍貴的女孩。
他的成績,越來越好,他的性格,逐漸開朗,但他還是會在美術課上,悄悄低下頭。豎起的課本,遮蓋了他微燙的臉龐,卻不能減緩他劇烈的心跳。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坦然面對她的目光,從容回答她的問題,不會臉紅,不會慌張。沉默的少年,連喜歡,也是這樣清潔和單純。
后來,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法語。4年后因為成績好,他出國留學,去了巴黎。在美麗的塞納河左岸,他找到了奧塞博物館。他隨著導游和無數游客,觀看里面的藝術品。就那么不經意一瞥,他看到了那幅畫,曾在無數個黑夜里暗自摩挲的那幅畫——莫奈的《睡蓮》。他默默地看著溫柔的睡蓮,然后低下頭,用手遮住了臉龐。
沒有人知道,這個黑睫黑瞳的年輕人,為什么突然眼角有淚。只有他自己清楚,不過是遙遙地想起了一段不可言說的少年心事,以及16歲那年被陽光潤濕雙眼的午后。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