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是千萬層的霞浪,像華麗的宮廷水袖,剛舞動起來,又被凝住;地上是無邊無際的草原,柔軟而舒展,間或有一泊一泊的小湖,映照著天上的霞光,擠著善睞的明眸。
這是阿拉善,夕陽紫紅紫紅的,像宇宙生下的一個血球正在墜落,血流成河。
眼睜睜看著太陽落下去——一個金蛋——半個金碗——一個金狼牙——一縷金發——一串金珠?;仡^看,月亮已經掛在東天之上,寡白寡白的。算來,這天原來是閏四月十四日。
車拉動著路邊的風景奔跑,我們仿佛在騎著一匹回家的烈馬。
晚上十時半,我們終于找到了那個蓬??瓷先ノ蓍芷茽€不堪,像一個戴著破草帽的牧人;墻是完全的土坯子碼起來的,像穿了一件帶補丁的衣服;窗戶里沒有一點燈光,寂靜無聲。我們開始叫門:我們是來投宿的。老半天,里面的燈光依次亮起來,從屋頂到地面,這個兩層的小樓突然之間像換了裝,幾近燦爛。接著聽到里面有骷歘骷歘的聲音,人來了,腳步很輕,走到門邊上又停住了。門開了,門里站著兩個姑娘,大概二十歲左右。進了門,里面卻是另外一種景象,高高的大廳,四面環繞的斜跨木梯,回廊式的客房,在荒漠中顯示著不凡的設計才華,華麗的吊燈嵌在巨大的舵盤上,考究的玻璃茶幾下面是巨大的輪胎,還有諸多動物標本,有草原狼、馬鹿、狐貍、老鷹,陳設著德國的黑啤洋酒等等。原來這里是一家電影公司拍攝了電影之后留下的。幾個女孩子讓我們休息喝水,她們先去睡了,睡覺前安頓我們大廳里燈的開關在什么地方,讓我們關了??磥硭齻儗ξ覀內f分信任。
輕腳上了斜跨的樓梯,來到房間,被褥非常干凈整潔,門上掛著女演員的艷照。再出門,發現房間的另一面還有走廊,走廊往前,卻是露臺,露臺上擺放著幾張茶幾,還有兩張長長的躺椅,躺下身子,面前正是無邊的大漠,月亮就在屋檐上。
我和一個年輕的兄弟眼色交換了露臺露宿的想法后,竊笑著,悄悄將被褥從房間抱了出來。才發現這個巨大的屋檐上還有一個樓梯直通野外,下去就是這座小樓的側面。那樓梯口還放著一個木梯,我將那木梯堵在了樓道口,算是給這屋檐上了一道保險。
我倆竊喜著,仰臥在了躺椅上。
在各種各樣的屋檐下,我們都在尋找安全感,都在尋找保護,都在提防著別人的侵犯,甚至盤剝;而把自己置身于這樣一個屋檐下,是多么的難得,卻也需要一點勇氣,至少這里不同于曾經除了家之外的任何屋檐,這里至少沒有蠻橫地沖撞、無理地掠奪、殘酷地競爭、野蠻地殺戮、無序地博弈、拼命地追逐!這個屋檐,其實就是蒼天的屋檐!但是蒼天在這里賜予的屋檐是安靜的,是充滿了信任的屋檐!
一只鳥兒咕咕叫著,飛去了,又來了。遠處的湖泊如一面小小的鏡子,照射著天上的月亮,反射出安靜的光芒。
寂靜無聲。溫暖而愜意。
月亮像一個看不見的燈泡,掛在屋檐上。想必這個比喻被那些小的微蟲理解為燈盞,甚至傻傻地繞在屋檐下盤桓飛舞,它們可能認為這就是一盞燈!在屋檐下露臺的躺椅上,我看不見月亮,卻看見黃暈的月光照耀著大漠。從屋檐下看,遠處的月光落在地上如一縷黑紗,覆蓋在死氣沉沉的大漠身上。
又是那只鳥兒,鳴叫著,“咕——”聲音不長,也不高亢,甚至低沉。這里沒有養狗,對于一直孤獨的鳥兒來說,此時,需要一聲犬吠更為妥當。
零點四十分,我感覺月光照在我的腳踝上,那月光從腳底升騰起來,讓我的內心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滋補——這也許是此生最美好的月色了。雖然小時候也在院落里面搭個鋪睡著,也看過了多少的星星和月亮,但是,那時候哪里懂得在家的屋檐下的美好,在有父母呵護下的屋檐的美好,很快,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屋檐下空蕩蕩一片,雖則破敗,但是遮蔽風雨尚可,但是,遮蔽心靈的那屋檐卻消失了。這時候才明白有父母在的屋檐對一個尚未成熟的少年是多么重要?。《嗄陙?,行走在城市的叢林中,在苦苦找尋所謂的幸福,到頭來,最終還在一個又一個別人的屋檐下尋求存活,其中的況味大概只有今晚同在屋檐下的動物可以比擬!
零點以后,只有那鳥兒還在啼叫,它是否迷路了,或者失去了它的伴侶,還是丟失了孩子?
在寥廓的大漠,有多少的物種此時都已安眠,連大漠也沉睡了。
月光白晃晃的,遮蔽了星星,我躺在阿拉善的屋檐下,身邊兄弟的身上正被月光照得發白,瘆白瘆白,那被子是客棧的,被單是純白的,看著遠處的黑紗和眼前的白色,心生怯意。遠處有兩聲野狐或者什么的嚎叫:嗚——嗚——
在大自然的屋檐之下,那只鳥的叫聲又響起來,心事重重,它還沒有我這樣一個真正的屋檐,它怎么了?我能聽出來它的聲音越發哀傷,這一夜它在經歷怎樣的不幸啊!起碼,它的靈魂在今夜受到了重創。傷害者不知其蹤,它唯有把哀傷交還給寂靜無聲、孤立無援的夜晚。它的嗓門卻沒有嘶啞。
此時,一個咬噬的聲音通過樓下的某個木制的房屋的部位傳到了我的耳畔,咔楞——咔楞——我感覺那是一個小小的沙鼠,也在這座樓的屋檐下,輕輕地試探,似乎在叩問可否允許它在這個屋檐下尋找食物,抑或是叩問它可否棲息在這個屋檐下,抑或就在尋找它的依靠或者它的伴侶。我咳嗽了一聲,那聲音又歸于寂靜??纯?,我就這樣做了一件傻事,把一個和自己處境一樣的動物驚嚇了一番,不知道這番驚嚇又將讓它在今夜于何處棲身躲藏,或者去哪里尋找食物,在這樣一個曠廖的大漠之中,有多少的野獸在窺覷著它,那是有生命之虞的夜晚??!
后半夜了吧。醒來的時候,月亮黃聰聰的,正靠在身邊的柵欄上,像一塊油餅子,甚至能聞到一股清香;又如一盤正午的沙漠,溫暖而熟悉。彼此都不陌生。遠處是那風車的身影,沒有風,風車安靜地立著,抑或那輪風車原本就是個道具,也未可知。
凌晨五時半,我正式被麻雀的群聲吵醒。我幸福地睜開眼睛,群雀飛舞。他們肯定驚訝于他們的屋檐下突然冒出來了這樣兩個閑漢,大鋪大蓋地睡著,是否要和它們爭奪這個令它們幸福異常的屋檐,然后才開始在這里爭吵、談論、觀察,看看是否對我們采取什么行動。
我盯著這些飛舞的東西,一個“個”字狀的影子在眼前掠過,才知道它們不是麻雀,是燕子。其時,我才醒了——那叫聲也是有很大差別的啊。
原來是燕子在這屋檐下召開了一個大會,最終沒有給我倆定罪,它們只是有些奇怪,大概是暫時合議吧!我想它們的會議最后還是寬容的:在阿拉善的屋檐下,世界上所有的物種都是平等的,誰都可以棲息,只要能夠互相包容即可。
我的心情隨著天光一下更亮了一截??匆娞旃獯罅恋拇竽坪踹€在半睡半醒之間,偎在床上慵懶地躺著,等待太陽叫醒。我知道沙漠和太陽是最好的玩伴。
終于,阿拉善的太陽起床了,阿拉善的沙漠起床了,我也該起床了。
獨自走出老遠,回望阿拉善的屋檐靜謐而淡定。
選自《甘肅日報》2012年9月3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