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大河移民的上訪故事》讓應星博得名聲,開始走入公共空間。2002年,三聯書店出版的這部社會學書籍,命途多舛,與7000冊印數相對應的寥落現實是——靜靜封存于庫房,直到多年以后才悄悄走上打折書店。
對于被禁原因的分析,尹鈦的分析顯得十分確切:“應星的書,恰好在三峽工程建設中的問題不斷暴露的時候出版,在國家臉面上拉出了一道尖銳的刻痕。所以,問題不在于他是否出于為國分憂的好意,而是在于他講的故事能否和國家的意識形態故事接上線。”于是,在一個拆遷安置的時代里,在國家主義高歌猛進中,迎來的風景是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高峽出平湖,而千百年生活下來的村莊將湮沒水中,16.6萬庫區移民在劇變生活中的一切境遇,喜怒哀樂,有誰來為他們傾聽、代言。
這些深陷在遷徙、安頓、掙扎中的群體,因移民賠償、安置導致等問題屢屢上訪。對此,大多數人只能報以同情的眼淚一哭而過。而應星通過他充分細密的田野調查,展現了底層的權力網絡運作。要下藥,須知癥狀。按照應星自己的話說,如果《大河》一書展示的是權力在鄉村運行的橫斷面的話,那么自己的新著《村莊審判史中的道德與政治》一書則展示權力在村莊運行的歷史縱深面,從1949年過來的這個集體化時代,公共政治空間與私人生活空間是如何交匯的。
村莊權力的前生今世
《村莊審判史中的道德與政治》所取的案例是一個化名柳坪村的四川小山村,位于長江上游,臨江,地理位置還算方便,氣候也算合適,土地構成是“七山一水兩分田”,總而言之,自然條件優渥。該地的社會環境特征主要是,居民多是張獻忠屠川之后的移民,因為宗族勢力弱小,故沖突很微弱;當年清政府為了鼓勵墾荒一度分散土地擁有權,在眾多農民成為小土地擁有者的環境中,聞不到階級沖突的火藥味。這樣一個寧謐溫和的田園,也勢必遭逢時代政治的變遷,終于跌入紛擾的沖突斗爭中。
發生在小村莊里的爭斗,背后是中國當代社會建立新德治的時代大背景。“在傳統的鄉村社會中,國家的禮治秩序正是通過鄉村精英階層的修身而在普通農民家那里發揮示范作用,從而在村落范圍內形成了某種意義上以個人關系和社會責任為基礎的道義共同體。”然而事實是“隨著20世紀以來國家政權不斷的內卷化,日益官制化的鄉村政權越來越依賴正規化、官治化的行政機構,越來越脫離鄉村自治的社會文化網絡”。民國時期,政府委任的政府班子在鄉紳面前有“強龍難壓地頭蛇”之尷尬,到了新時期,經歷過鎮反、土改之后,傳統的鄉村勢力被階級斗爭掃蕩殆盡,缺乏專志信仰的多神論也被唯物主義觀定性為“迷信”而破除一空,宗法秩序崩潰,剩下的真空地帶便由全新的政治秩序接手。
舊世界已成廢墟,新的等級秩序建立,這一次,不再由“祖先余蔭、個人努力和天命等各種復雜的因素”來決定,而是按照出身的根正苗紅和參加革命的貢獻大小來論資排輩。
農民的道義經濟學和承認的政治學
觀察應星的治學框架,“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承認的政治學”是其學說的兩大關鍵語句,其核心觀點是,在安全第一的生存倫理下,農民追求的不是收入的最大化,而是較低的風險分配與較高的生存保障,所以貧困本身并不是催生農民反叛的原因。反倒是農業商品化和官僚國家的發展所催生的租佃和稅收制度,侵犯了農民生存的倫理道德,傷害了社會公正感,才迫使農民奮起反抗。當代中國群體性事件的發生,并非生存環境到了刻不容緩的絕境,而是為了獲得“承認”而斗爭,這便是政府對自己的承認,說得通俗點,即在于爭一口氣。這口氣來源于基層政府對集體行動強力打壓的慣用應對之策,這便是承認的政治學。
《村莊》一書作為《大河》的“前生”,正是對這一觀念的佐證。何以在生存資源并非山窮水盡的1951年,會發生這樣一場你死我活的宗派斗爭。這次斗爭以幾位當地領導人的生死和升遷為結果,激發了村民們原先被禮治秩序束縛住的“均貧富”思想,這與隨后的國家宣傳和政治執行無疑是互為助推的,于是依次發生了行政區變動、生產隊編制建立、大躍進、大煉鋼鐵饕餮公共食堂、饑荒蔓延。糧食的短缺導致了掌握物質分配權力的新階級崛起,例如伙食團工作人員,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物角色兀自掌握了他人的生死冊。
應星發現,“在基層政府(我講的基層主要是縣、鄉兩級),它的責任和權利是完全不對稱的,他的壓力極大,但他能夠處理事情的能力、能夠運用的資源又是極其有限的”。這是一場漫長的上下博弈,寄希望于中央集權的權力遞減和地方自治的權力遞增,同時還有當事民眾以理性遏制住心頭積憤產生的暴力沖動,這必不可少要有一個上下溝通的良好對話渠道。而城鄉差距的消融,也是勢在必行。書中一個村莊走過的歷史是整個國家的縮影,1953年開始實行的統購統銷政策和1958年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將城市和農村劃為兩個截然分明的利益分配團體,農民在作為工業化建設成本的剪刀差之下,飽受更多的不公。
難以復制的經典
中國的鄉村生活,其內部秩序背后是幾千年儒家思想的浸染。“仁、義、禮、智、信”這套儒家倫理滲透在日常生活里,于無聲處制約著村人的思想和行為。國家權力向下延伸,伴隨著一整套相應的政治話語,粗暴地從外部長驅直入,對村莊各個層面的生活,進行強制性指認,灌之以生硬的政治判斷。
隨著以階級斗爭為核心的新德治建立,一種嶄新的話語系統配套建立、使用起來。在這個政治正確壓倒一切的話語世界中,非黑即白,非友即敵。敵人是按照著意識形態的模糊標準制造出來的,在今天、明天之間完全可以按照文件中白紙黑字制定的不同百分比進行配置,說你是,你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話語作為理論基礎,為身體暴力的合法性予以名正言順化。奧威爾小說《一九八四》提出了“新話”的概念,它是大洋國的官方語言,用以統一思想,統一認識。
現實更是令人膽戰心驚,一不小心就被周圍人摁倒在地大呼打倒,隨后是游街、批斗、毆打在內的一系列人格侮辱和肉體折磨。于是,聲音逐漸歸于同化,歸于一種思想、一種人格和一種聲音,鮮活的人被鍛造沖壓成革命機器上的標準化螺絲釘。
書中,饑腸轆轆的盜糧者成為了破壞公社化、集體化,偷盜國家財產的反革命分子,他們因為挑戰了干部控制糧食的權威而被施以肉體重罰。傳統的通奸與偷情,或因為沾上了破壞軍婚、破壞知青政策的問題而遭到遠超過法律規定的懲罰,日后的嚴打運動亦是此類話語的借尸還魂。
此后,小至生活中枝枝節節的錯誤,大至刑事犯罪,都需從政治的角度出發,“靈魂深處鬧革命”,自命不凡的實質正義僭越了具體的程序正義。如此上綱上線的緊張年代,實在是對法律精神的莫大凌辱,以至到解凍之時,許多人依然沿著恐懼的慣性,言不由衷說著自己都不相信、不情愿的話語。法國左翼作家紀德一度懷著理想主義的熱情踏上蘇聯,他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個完全失去個性的國家,千篇一律的房子和家具,清一色的斯大林掛像,在統一供應、統一保障的分配體系中,“眾人的幸福是以每個人的非個性化取得的,眾人的幸福是以犧牲個人而得到的。”紀德的《訪蘇歸來》完成了他人生信仰的轉捩,而中國的改革開放以及相應的聯產承包責任制,也是對絕對政治權威的一種祛魅,盡管產權尚未一步到位,但在農民恢復過來的活力和形形色色的自由市場面前,不僅僅是新話體系,整個權力束縛都正在被得寸進尺地解構,應星和他的兩本著作,將足以成為中國社會學史上繼費孝通之后難以復制的經典。
(節選《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