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崇禧將軍出生在十九世紀末期廣西鄉村的一個回民家庭。他的啟蒙教育——桂林陸軍小學——奠定了他此后與民國休戚與共的戎馬生涯的基點。在腐朽的滿清帝國傾倒前夕,南中國的兩廣正是革命志士風起云涌投身革命之源地。當武昌起義第一聲槍響,時年十八歲的白崇禧參加了“廣西學生軍敢死隊”,邁出了廣西,從此也就奮身投入了締造民國、建立共和的偉大又艱辛的歷史工程中。
這位機智堅毅的百戰將軍與軍事戰略家享有“小諸葛”的美譽,他領軍指揮和參與的戰役如北伐期間的“龍潭戰役”,痛殲軍閥,抗戰期間的“徐州會戰”、“武漢保衛戰”、“桂南會戰”、三次“長沙會戰”等,而“徐州會戰”中的“臺兒莊大捷”更是八年抗日戰爭史中最鼓舞人心士氣的英勇捷戰。歷史上的諸葛亮曾蒙劉備的倚重與信賴,但是現實中的“小諸葛”與他的頂頭上司蔣介石卻有著分合即離、恩怨情仇的歷史糾結。這種微妙的愛恨“情意結”開始于1929年的“蔣桂戰爭”,這是一場白先勇在書中稱為“最不該發生的戰爭”。
“蔣桂戰爭”
由李宗仁與白崇禧領導的桂系廣西軍在北伐中戰功碩然,聲譽高揚,勢力范圍也急速擴張。這種名大招忌、“功高震主”的架勢導致蔣介石草率的“削藩”舉措。事先白崇禧曾向蔣建言“裁兵不難裁將難”,處置不當,必爆引禍端。在1928年底致國民政府的電文中,白表達了反對裁軍并志愿領軍屯疆、保衛邊防的意愿,但是這個建議不被采納。曾在北伐中流血流汗的地方軍,在一旦功成之后被中央棄如敝屣,難免有“鳥盡弓藏”之怨。由此導致的1929年的“蔣桂戰爭”與繼而更擴大的“中原大戰”,又將“北伐甫成,軍閥甫定”后的脆弱統一局面撕裂。這場戰爭后患深遠,尤其是令虎視耽眈的東倭加速炮制兩年后侵華戰爭的序幕——“九·一八事變”。
“蔣桂戰爭”顯然是民國政治史中一個頗具爭議性的主題,史家們對它的起因、功過與處理也看法不一。史學家唐德剛教授在《段祺瑞政權》一書中對“桂系”在民國早期政治中的積極貢獻大力贊揚,認為他們“能忍讓,識大體”,對桂系將廣西建設成為一個“模范省”與后來抗戰中浴血奮戰的功勞都稱贊有加。但是他對“蔣桂戰爭”(唐稱之為“武漢事變”)的起因卻全然諉過于桂系青年軍人的“張牙舞爪”,“不會韜光養晦”,“引得全國側目”而引發中央“削藩”。唐教授對白崇禧向蔣介石的“慎謹裁軍,屯兵戊邊”的建議電文只字未提,但他認為由“武漢事變”所引發的“三年內戰”,與“西安事變”一樣,“都是中國國運的轉捩點”。
由“蔣桂戰爭”而引起“蔣桂分裂”與“廣西分治”,自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到1937年的全民抗戰前夕,在白崇禧的策劃與主導下,廣西被建造成一個以“三民主義”為最高指標的“三自”(自衛、自治、自給)“三寓”(寓兵于團、寓將于學、寓征于募)的“模范省”。六七年里廣西在經濟、農業、工業、交通、救貧與國民教育上的大步發展都成為全國的表率。正由于它“全民皆兵”的民團建設,當“七七抗戰”號角聲響,廣西能迅速地、有備而來地投身全民抗敵的歷史洪流。由此也展開以后數十年的“蔣白合作”,但是這合作并非平坦無礙,而是時有磕碰曲折。
“遲來的榮譽”
還是敗局中的“替罪羊”?
抗戰勝利后國府的第一次總統大選時,由于白崇禧成功輔助李宗仁選上副總統之位,蔣白關系又趨僵冷。白被剝去國防部長職位而被任命為“華中剿匪總司令”,“剿總”設在漢口。蔣卻另外在徐州又設一“剿總”,由劉峙任總司令。將華中戰區一分為二本為兵家大忌(指揮不統一,命令與部署不能及時有效傳達),又全然不采納白崇禧的“守江必守淮”的千古戰略名律,蔣介石錯誤的固執導致國軍“六十萬大軍齊折損”,也導致蔣白之間裂痕的深化。當局勢明顯惡化后,蔣才“亡羊補牢”地指命白崇禧“統一指揮”華中戰區。白拒絕任命,因為這“遲來的榮譽”只是令白在“大勢己去”的殘局中去做替罪羊。
精明一世的蔣介石為何會設計出如此錯誤的華中戰略?想分化白的“剿總”權力作為懲誡白為李助選副總統的“冒顏犯上”?抑或從弗洛伊德心理學分析,在當時全國風雨飄搖、江山危岌之際,蔣的致命錯誤實在是他“自毀自絕”的潛意識作祟?“徐蚌會戰”的確是國共最后一次“生死交關”之戰,失敗的結果不只是丟失“半壁江山”。“百戰將軍”也被流言抹黑為“按兵不動”、“做壁上觀”。但是歷史對蔣介石在這次戰役中的失誤卻是冷酷無情的,在一些超越國共立場的史家如哈佛專家費正清、陶平及劉馥博士等的評估中,蔣之作為實為“不智之舉”,并且“領導無方”,“如果白能夠得到充分的授權統一指揮黃淮地區,后來導致中央軍主力瓦解的‘徐蚌會戰’的結果可能完全改觀”。
“徐蚌會戰”慘敗后,由國際(美、蘇)調停議和可能是唯一一個喘息的機會。白的策略是“以和備戰,以拖待變”,蔣當時有“引退”之意,由李宗仁代理總統,但是他又猶豫不決。鑒于局勢急迫,白連發兩電致蔣請將“謀和誠意轉告友邦”。這兩封名為“亥敬”與“亥全”的電文是蔣白糾結關系中最后的沉重一擊,被蔣及其支持者視為“臨危逼宮”。
“退而不休”
在1949年天崩地裂的大風暴中,白崇禧選擇赴臺,這是為了“向歷史交代”。蔣白兩人歷經四十年的亦親亦疏、亦友亦敵、亦合亦離的關系,到國民黨退守臺灣后可謂“平淡期”。1949年底白崇禧赴臺時,他只是五十六歲的壯年人,在以后的十七年直至他去世時,雖然貴為一級上將,但是他被蔣介石“冷凍”,不被任用,可是監控跟蹤的情治特務卻形影不離。
白崇禧生命最后的十數年是在臺灣平淡度過,雖然沒有“運籌帷幄決戰疆場”的威武飛揚,或“高層決策國際會商”的神采風光。但是從人性角度而論,這段歲月是極精彩的篇章。因為在這十數年里,他“退而不休”,從事各種民間交流、公益活動與宗教活動。他交往的友人有棋友、釣友、獵友、學者、藝人、年邁老婦、稚齡童子,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他都真摯以待,坦誠相處。他受蔣命赴臺處理“二·二八”事件時,他寬大包容的懷柔政策也使他有緣結交了不少本省友人。將軍仙逝時,“二·二八”難友及親屬的吊唁挽聯表達了他們真誠的感銘。而在這段期間,他也享受了當年戎馬倥傯歲月里無暇享受的子女繞膝的家庭親情。在這本傳記的下冊,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人、實在的人,顯赫后的坦然,威武下的平凡。一個地道的“真人”。
(摘編自《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