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夫

一

俞永軒從自家的香粉廠出門，徑直往城南方向去。路上經過胭脂鋪，想起彎彎有些蒼白的臉，不自覺便踩進門，要了份桃紅色的胭脂，順道選了個雕花的淡藍色胭脂盒。

掌柜的親自招待，一邊為他包好，一邊笑著道：“唐小姐在國外喝了洋墨水，怎么也會用這些東西？”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胭脂盒上，聽掌柜的問起，笑笑道：“但凡女孩子，總不會嫌自己太漂亮。”

掌柜諂笑著點頭：“也是，也是。”

他收了東西，便叫了黃包車，說了個地點，黃包車便拉著他一直往前跑去，他低頭看著手中的胭脂盒，想著彎彎歡喜的表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

黃包車在城郊的一座院子前停下，他付了錢，便往門口走去，才要扣門環，門已經自發打開，一襲淡藍色的身影在他未看清前撲進他的懷中，嬌嫩的聲音軟軟地在他耳畔繚繞：“阿爹，彎彎等你好久了。”

俞永軒習慣性伸手抱住了她，手指驀地觸及到了一片柔軟，他慌忙挪開，順勢扶住她的肩膀，將她稍稍推離了一些道：“彎彎，都已經十七歲了，還像個孩子。”

她往后歪了歪身子，歡喜立即從俏麗的臉上消失，盈盈美眸浮上一層薄霧：“阿爹，你討厭彎彎了嗎？”

“不是討厭，阿爹只是覺得彎彎長大了，該有女孩子的矜持，否則嫁不出去怎么辦？”看著她的臉，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男女有別這四個字，靈機一動忙從口袋里拿出胭脂盒在她面前晃了晃，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喜歡嗎？”

她的神色一黯，眼眶的淚水就落了下來，瞧也不瞧那胭脂盒，反倒用力拉住他的衣袖道：“不要，我不要嫁人，阿爹，你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

“小姐，該吃藥了。”老傭人常媽的聲音解了他的圍，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吃完藥給我做幾道小菜？我很想念你的紅燒豬手哦。”

“真的嗎？”彎彎到底是孩子，一聽到他要留下來，立即破涕為笑，狠命地點頭：“彎彎早就準備好了，阿爹可別耍賴！”

“我幾時反悔過？”他微笑著反問。

她用力地點頭，眼眸里霧氣瞬間散去，猶如夏夜的繁星，映照著五官精致的小臉，美好地令人不敢逼視。

他的心一動，本能轉過頭，可是那張猶帶淚痕的笑容卻印在眼前不肯散去，他的心里無端地生出一股感慨，十年呵，光陰如梭。

俞永軒還記得領養彎彎的那年，他才從英國學成歸來，滿懷著一身的沖勁與熱血，想要出去闖蕩，可是父親卻以俞家上下數十個人以及香粉廠工人的生計為由，硬是將他留下來。自此，他便在酒色財氣中周旋。

因是初生牛犢，雖然屢屢做出成績，卻也得罪了不少人，人不可能永遠走運，一旦落了下風，自然要低聲下氣地討好。見到彎彎是在一天晚上，他便是因為向一位長輩賠罪，討好了整個晚上，散席后，心里自然也不會痛快。于是就令司機先走，自己則步行回去。

夜已深，安靜地無以復加，街上沒有燈火，銀白色的清輝灑在石路上，整條街上只剩下他的腳步聲。夜風拂過臉頰，將悶氣卷地一干二凈，俞永軒有些沉湎，待回過神時已經偏離了回家的方向。

就在他打算往回走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一絲弱小的呻吟，他的心里掠過一絲寒意，隨即確定下來，是小孩的聲音，氣若游絲。他雖是無神論者，但是對一些靈異事件還是有所畏懼，可又按捺不住心內的好奇，便壯著膽子，循聲而去，于是見到了彎彎。

那個時候的她就縮在一個角落里，像一只剛成年的小狗，只剩下皮包骨。他不敢多想立即抱著她連夜敲開鎮上大夫的門，幸而沒有大病，只是餓得太久。

他還記得她在他懷里蘇醒過來，頭一句便是：“阿爹，你怎么才回來，你不要彎彎了嗎？”

看著小小人兒的淚眼，他的心一動，脫口便道：“不會。”

“彎彎好想阿爹，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一對上那雙眼，他便有些身不由己，口中已經應道：“好。”

從此，他便有了個七歲的女兒，叫彎彎。

那年，他也不過才十七歲。

二

“阿爹，東西呢？”

俞永軒正在回憶里糾纏著，冷不防被她撞了一下，立即回過神問道：“什么東西？”

彎彎展開五指擺到他面前，一副討債模樣：“胭脂盒呢？”

他有心逗她：“不是說不要嗎？”

她撅著嘴，做出很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彎彎是不想讓阿爹失望，要知道唐小姐才不會喜歡這種玩意兒，聽說你妹妹成天跟著她，肯定對這種玩意兒不感興趣，若是給了你表妹，恐怕她就要誤會了。”

他莞爾，便將胭脂盒放到她手上，順勢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彎彎還真是用心良苦。”

“能為阿爹分憂艱難，是我最大的幸福。”她嫣然一笑，合起手掌，如獲珍寶。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進大廳，常媽端著藥迎上來，向俞永軒行禮，又道：“小姐，藥已經熬好了。”

彎彎的身體弱得很，一直用湯藥養著，她喝了好些年，前一陣子忽然間開始排斥，經常在吃藥時間跑出去，半天不見人影。為此俞永軒特意令下人看著點，于是常媽便自動擔起了這個招她厭的活兒。好在她的性子是一陣一陣的，過了些日子又恢復正常，只是常媽催著吃藥的習慣卻無法改掉。

“不要，我想先跟阿爹一道吃飯。”嬌艷的雙唇又撅了起來，她委委屈屈看向他，見他眉頭一蹙，便知道他生了氣，只得委委屈屈地接過來，捏著鼻子一口喝完。

常媽見她喝完，便開始替她說話：“知道老爺要來，小姐從下午就開始張羅，就怕您不來。”

他點頭，一旁的彎彎已經將胭脂盒收進口袋，然后拉著他坐下道：“阿爹先坐著，常媽，我們去上菜，伺候這位老爺！”

常媽應了聲是，便跟著歡天喜地的她進了廚房，留下俞永軒一人。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紋路，思緒不知不覺渙散。

后來他才知道，彎彎經過了這場大病，已經完全忘記過去的一切，唯一留在她腦海里的便是父親的疼愛。

他一面瞞著父親在城郊買了這座宅子，又請幾個下人，便將彎彎留在這里，想著她已經七歲，便請了先生教她識文斷字，自己時不時就來看看她。另一面則開始打聽她的身世，因為他發現彎彎的眉眼雖然稚嫩，卻像極了一個人。

之后在老管家那里印證了他的猜測，彎彎的本名叫蘇夢晚，自幼喪母，其父在一年前在一場火災去世。而她父親正是城中赫赫有名的香粉大王，亦是俞家最強大的競爭對手。

俞永軒還記得當年兩家都為張大帥進貢香粉，蘇記總是以輕微的優勢技壓一籌，父親每年都為了如何壓倒蘇記而焦頭爛額，真沒想到一場大火就把蘇家的風光燒得干干凈凈，可知造化弄人，一點都不會留下情面。

可現在，更大的煩惱卻壓在了俞家面前。張大帥新娶的姨太太是當年蘇記的老主顧，對蘇記的一種“嬌美人”香粉情有獨鐘，硬纏著張大帥給她弄出來。張大帥滿口答應，轉過頭就將難題壓在俞家頭上，因為蘇家敗亡之后，俞記便理所應當地接下了每年進貢香粉的任務。

可是蘇記早已經消失，那份香粉的配方也隨之失傳。他曾經做過無數次實驗，皆以失敗告終，眼看著期限已近，屆時若是交不出來，張大帥在他的女人面前失了面子，只怕俞家上上下下都要等著吃子彈。

思及此，他微微嘆了口氣，一股熟悉的香味將他的思緒引了回來，他深深嗅了一口，笑道：“彎彎的廚藝真是越來越精湛了。”

彎彎坐到他旁邊，小心翼翼將一塊豬蹄夾進他碗中，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吃完，而后道：“吃了我做的東西，以后便是我的人，只能聽我的話！”

俞永軒早已習慣，他又夾了一塊，眼也不抬就問道：“你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

“才不是！”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故意他到嘴的美食掉下去。

他無奈，放下筷子開門見山：“說罷？想干嘛？”

“你可記得過幾日是我的生辰？”

“你想要什么禮物？”

“我想讓你請我吃頓飯。”

“就這么簡單？”

“嗯！”她點頭，擺出一副十分誠懇的樣子。

“我數三下，現在不說，就沒機會，一……二……”

她慌忙捂住他的嘴：“地點我選！”

一縷淡淡的香味兒飄到他的鼻息之間，他略略失神，飛快收心：“女兒，想去哪里？”那女兒二字尤為用力，仿佛在提醒著什么。

“我想穿著洋裙，去洋人開的飯店。”說著，她露出一副神往的模樣。

他微微一笑：“這有何難？”

俏麗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笑容，她站起身在他的臉上吻了一下，開心應道：“謝謝阿爹！”

看著她歡樂的模樣，俞永軒的心里一陣悸動，不自覺地跟著露出笑意。

彎彎，彎彎，他的彎彎有彎彎的柳眉，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唇角，那樣快樂的眉目，他只想護著她一生一世。

三

為了這次約會，彎彎照著圖上的樣式，親自縫了一套洋裝，穿在身上像足了公主，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根本無需多做裝點，一抹淡淡的嫣紅足以震住全場。

俞永軒開著車，目光直盯著前方，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彎彎在一旁卻是半刻不肯安靜，一會兒表示自己要吃西餐，一會兒又擔心自己出丑，一會兒又為可以看到許多金發碧眼的洋人而興奮，一會兒又為自己聽不懂洋文而決定要努力學習，唧唧咋咋過了良久，忽然沉默下來，用著平靜的口吻道：“回頭到了那里，我不要叫你阿爹。”

“嗯？為什么？吃個飯，你連父親都不認了？”

“我們才差了十歲而已，叫你阿爹，別人會懷疑你的為人。”

“那你打算如何叫我？喂？還是糟老頭？或者哥哥？”

“阿軒。”她吐出兩個字，朝他嫣然一笑：“就叫阿軒。”

柔柔膩膩的嗓音帶著幾分堅定，他有些失神，阿軒？他咀嚼著這個名字，阿軒！

車子開過了鬧市，在飯店門口停下，他為她開車門，讓她挽住自己的手臂，十足的西派禮儀。彎彎有些拘謹，看著金發碧眼的洋人在面前走過，不停地用奇怪的發音交談著，覺得新奇不已，待坐上座位，她卻道：“還是我們的話好聽。”

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同過來的侍者點菜完才，轉頭就看到她專心觀察旁桌人的舉止，然后照朝他吐了吐舌頭道：“也不知道這是誰家開的，這樣氣派。”

“那個人其實你也知道。”

她眨眨眼，在心里盤算了一圈，而后瞪大眼嘆一句：“唐小姐家好富有。”

仿佛應了彎彎的話，侍者很快就將菜送上來，這是屬于未來姑爺的特權。

就餐過了一半，他拗不過彎彎的糾纏，由著她去櫥柜上取了瓶紅酒對飲，卻只敢給她倒一點點，看著她喝了一口，小臉就皺成一團，他還沒笑出聲，就被她瞪了一眼。

可是她也沒有失態，慢騰騰放下來，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開口問道：“阿軒，你是怎么認識唐小姐的？”

第一次聽到她這樣喚自己，他有些不習慣，卻仍舊道：“我們是同校，她晚我一年入學，因為是同鄉就多照應了一些，不知什么時候就在一起了。”

“咦，那該是好些年了吧？為什么到現在還不結婚？”

“一開始是覺得年紀小，后來各自都忙，現在成了習慣，她不是頂想結，我也就隨她去。”

“不對。”她截斷他的話毫不客氣道：“因為愛得不夠，才沒有不顧一切在一起的沖動。”

她的話猶如一把刀，將他一直掩藏起來的陰暗瞬間切開，他不知道如何方應，臉已經沉下來：“彎彎，這是大人的事。”

她縮了縮脖子，討好地笑，順勢拿起酒瓶往他杯子里倒滿了紅酒，口中念道：“阿軒，對不起，彎彎跟你賠罪。”

俞永軒看著滿滿一高腳杯的紅酒，覺得有些頭疼，可是一見到她滿懷期待的眼，又不舍得令她失望，只得迎著她的目光，將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聽到她興奮道：“阿軒你好厲害，侍者說這是整個飯店最烈的紅酒哦。”

這是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接下來的意識便開始模糊，他記得彎彎過來扶住她，一股甜甜的香氣溜進鼻息，少女柔軟的身體緊貼著他，他只覺得燥熱。

俞永軒是被一陣巨大的敲門聲吵醒的，頭痛地要裂開，但是立即就發現身下的異樣，他費力地睜開眼，隨即看到了彎彎，倒吸了口氣，待察覺到二人的身體緊緊貼著，且不著半縷的時候，門已經被人打開，他本能地用被子遮住彎彎，緊接著就看到唐曉芙盛怒的臉。

她抖著唇，臉色發青，指著他，半晌才道：“好你個俞永軒，玩女人竟玩到我眼皮子底下來，如果你想解除婚約大可直說，何必讓我如此難堪！”

他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衣服飛了老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唐曉芙摔門而去。哭泣聲自門縫外傳來，他的頭更加痛。

怎么會發生這種事！他和彎彎，他居然跟彎彎……

“她不會原諒你的。”彎彎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平靜：“這樣的話，你們是不是就不用結婚了？”

他一震，轉過頭看向她，她擁被坐起，海藻般的墨發披散開，將巴掌大的臉襯得愈加小，可是她的臉卻沒有應該有的驚慌，只是歪著頭，仿佛早已經預料到。

思及此，他脫口而出道：“你是故意的？”

“我們說好永遠不分開，只有夫妻才能永不分開。”她仰著頭，毫不避諱道：“而且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這是否是另一種默認，她設計好了一切，就是要讓他跳進來。什么吃西餐，什么喝紅酒，其實都是她的計劃，在唐家的飯店里灌醉他，跟他上床，自然不乏有人告密，就等著唐曉芙來抓奸！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叫了他十年阿爹的人，他以為她純真無邪，其實居心叵測，他以為她不諳世事，其實她比他看得透，這還是他的彎彎嗎？

不！或許從前他會不顧一切為她做任何事，但現在，不可能了，他不會讓她如愿！

四

彎彎在城郊的宅子里住了兩個月，就被接進俞家，非是因為俞永軒心軟，更不是因為俞家會如此大度，而是因為唐曉芙退婚之事在通州傳開后，彎彎懷孕的事情也隨之暴露出來，此事甚至驚動了張大帥，無奈之下，俞家只能令人將她接回來。

俞家是典型的大院，雖然坐落在鬧市，卻占地極廣，四面臨街，越往里走，越幽深，彎彎由常媽扶著，小心翼翼越過好幾進門，終于到了俞家大廳。

俞老爺和俞永軒在香粉廠忙著，太太又去世得早，負責迎接她的俞家小妹俞永依眼也不抬，就揮揮手讓下人帶她去準備好的西廂房。

彎彎曾經聽俞永軒說過，他住在東廂，如今卻讓她去西廂，俞家的用意何其明顯，她不過是過客，生完孩子就必須離開。

她坐在打掃好的房內，微微松了口氣，西廂就西廂吧，總比城郊要近地多，或許一不小心，便可以見著他。

窗外下起了蒙蒙細雨，灑在大片大片的芭蕉葉上，仿佛一點一滴的淚痕，教人心思惆悵。

雖然俞家上上下下根本沒人理她，她也沒讓自己閑下來，先是趁著春意在院子里栽滿花，又開始刺繡，她雖然是從常媽那里學的刺繡，卻看了不少有關刺繡的書籍，再加上幾分天賦，故而技藝甚為精湛，尋常人未必可以趕得上。

她送給俞家人的第一份禮物便是手帕，雖然他們根本對此不屑一顧。大朵艷麗的牡丹是給俞家姨太太繡的，小巧清雅的雛菊則適合小妹，表小姐的衣裳常有水仙花式，那么在帕子上刺一朵必然合她的心意，俞老爺是公認的正直，用竹來襯托必然恰當，那俞永軒呢？他說過他喜歡梅的高潔坦蕩，她便用水墨畫的手法在帕子上繡了一樹寒梅，有了意境，便不怕被恥笑男人的帕子上繡著花朵。

她繡著那一樹梅，一針一線，將自己的思念也一并繡進去。

自進了俞家之后，不，是三個月前在飯店一別，她就再也沒有見到俞永軒。她知道他在生氣，甚至覺得那一日看她的眼神已經帶著恨意，卻依舊不管不顧地住進俞家，只希望可以靠著他近一些。可沒想到，他竟真的下定決心不再見她，甚至是知道她的行蹤般，每次她借故去找他，總會撲了個空。

她知道自己是不該怪他的，從一開始她就清楚，用十年的感情來賭也未必能贏得了，可是她還是不死心，懷著僥幸的心理，將自己推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到如今，連常媽也不愿同她說一句話。

小心咬斷最后一根色線，她看著手中帕子滿意點頭，尋思著這會兒他該回來吃飯，便匆匆忙忙朝東廂放下走去。路過花園遠遠就表小姐和俞永依邊聊天邊從九曲橋走過來。表小姐喜歡俞永軒是俞家上下皆知的事情，俞永依因為自己崇拜的唐曉芙被她趕走，對她滿腹意見，彎彎心里清楚，她根本就不能與他們碰面，于是便想回頭，可才轉身就聽到表小姐在后面汗：“這不是彎彎小姐嗎？”

避無可避，她只能回頭，驀地見到他們手上都捏著自己送的帕子，微微有些放心，看來他們對她也不是滿懷惡意，遂大方走上前笑著朝他們點頭。

“一直沒有謝你送的帕子。”表小姐率先開口。

彎彎的“哪里”剛要吐出來，卻聽到俞永依不屑道：“土氣十足，現在誰還用這種花樣。”

她訕訕紅了臉，表小姐立即替她說話：“怎么會土氣呢？你看這顏色，這花樣多新鮮。”

“黃黃得像一坨屎，我真不明白表姐你干嘛讓我帶著，你成日里帶著它，難道就沒被人恥笑過嗎？”

“蘇淮刺繡的老板倒是說了兩句，不過到底是一番心意。”

“我看這東西趁早扔掉，免得出來丟人現眼、”俞永依說罷，竟真的將那帕子往湖面一扔，那帕子漸漸展開，委委屈屈地飄再湖面上，順著水流遠，俞永依忽地回頭，一把奪過彎彎手中的帕子，展開一看，再度嘲諷：“這怕是送給我大哥的吧，繡成這樣，只怕要被人笑死，還是趕緊扔了。”說罷，還未等彎彎反應過來，那帕子又被丟出去，她本能沖過去接住，一不留神，肚子竟重重撞到護欄上，她搖搖晃晃想要站穩，卻被人絆了一腳，直沖進湖面，眼耳鼻登時灌滿了水，她試著掙扎，腹部的劇痛卻令她失去了力氣。

漸漸地，漸漸地沉沒下去……

五

她沒想到自己還可以醒過來，一睜開眼，本能就捂住了腹部，一顆心立即沉下去，淚水飛速涌上來，她怔怔看著眼前的男子，雙手緊緊拉住他的衣袖，哀聲問道：“阿爹，我的孩子呢？”

俞永軒的心像被人重重擊了一拳，再也無法冷漠下去，他用力抱住她，連同三個月的思念，以及無盡的悔恨。

他恨自己竟然可以狠下心不讓她見到，他恨自己可以有那般地忍耐力，明明知道自己的感情，卻可以忍住，他恨自己明明占有了她，卻以著可笑的借口來說服自己不去管她。她設計他固然有錯，可若非深愛，又有那個女子愿意將自己的清白送人？若非深愛，她一個單純如斯的女子又如何生出那樣的心機？

“孩子呢？”她的聲音微弱，卻依舊執著，一遍又一遍：“孩子呢？孩子呢?”

他握住她的手：“彎彎，孩子以后還會有。”

“我們不會有孩子了！你父親會趕我走，以后我再也不能見到你了，”她的淚水簌簌落下，雙眼無神地看著他：“都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我的錯……我是個儈子手，殺人魔！”

“是表妹絆了你一腳，彎彎，你把我們的孩子保護地很好，不是你的錯。”

“真的嗎？是真的嗎？”

“是，是真的，不是你的錯，孩子沒了，沒關系，我們可以再生一個，不，是好多個，你想要多少，我們就生多少！”看著她惶恐的神色，他愈加心痛，這丫頭曾經是那樣的不可一世，卻為了他在俞家忍氣吞聲，而他呢，竟任由他人那樣得欺負他，甚至將他的孩子也一并殺死。

“不可能的，你父親他不會要我的，他會把我趕出去的，真的，阿爹，彎彎不要離開你，你不要丟下我，不要！”

他忍不住將她重新擁入懷中：“我不會，我們說好永遠不分開。”

“可是俞老爺不會同意的，常媽說我沒了孩子，他就會把我趕出去的！除非……除非我有嬌美人的配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我要把嬌美人的配方交給俞老爺，他就會讓我們在一起了，對不對？”

“你說什么？你有嬌美人的配方？你是蘇家的人？蘇夢晚？”俞老爺的聲音在后頭響起，話音落下時，他已經站在她的面前，迫不及待道：“配方在哪里？拿出來！”

她仰著頭，同他講條件：“你要答應我給你以后就讓我和阿軒成親，我要……”

俞老爺迫不及待點頭：“可以，只要你給我，你想要什么都行！”

俞永軒不可置信道：“爹，嬌美人的配方是蘇家的傳家寶，您怎么可以……”

“住口！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竟然不告訴我，知不知道大帥的限期快要到了，如果交不出來整個俞家都要吃子彈！為了救俞家，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俞老爺朝彎彎道：“只要你把配方給我，我就讓你和永軒成親，絕不食言！”

六

彎彎將“嬌美人”的配方交出后，俞老爺親自調配，待確定那香味兒不錯后，立即令人趕制出來，送去大帥府。另一面，他也如約定般，令俞永軒迎娶她過門。

銀白的月色被燭光擋到了屋外，嫣紅的龍鳳雙喜蠟燭將新房內照得暖洋洋的一片，俞永軒坐在床沿，輕輕挑開新娘子的喜帕，卻見到滿臉的淚痕，他吃驚：“怎么了？”

“對不起。”她的聲音雖小，卻滿滿的愧疚：“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是我用手段逼你就范。可是……”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顫著聲道：“是我拆散了你和唐小姐，你一定很恨我。”

聽罷她的話，他反而釋然，取出帕子為她拭淚：“我曾經有，但現在不。”

淚眼里是止不住的驚愕：“真的不恨嗎？”

他輕輕搖頭，再度肯定道：“不恨，當我知道自己真正感情的時候，便不恨了。”

她微微一怔：“真正的……感情？”

他點了點頭，起身往自柜子里取出一個木盒，打開之后，攤開在她面前，里頭都是西洋人畫畫所用的本子，很大，集了好幾本，她略一躊躇便接過來，取出其中的一本翻開，隨即愣住。

那是用炭筆描繪出來的春日圖，院子里的少女坐在秋千上，笑容甜美，那五官分明就是她的模樣，后面是她抱著兔子喂食，還有生氣的撅嘴，做錯事時被罰跪搓板露出委屈的神色……很多很多，每一幅都不一樣，畫的背面是他的字跡，詳細地寫著彼時的情形，那時候，她九歲。

她擱到一旁，又取出另一本，還很新，并未有太多的記錄，畫上的少女已經有了現在的神韻，她不自覺地翻著，越往后，衣裳越熟悉，甚至連她那一日穿起洋裝都畫了下來。她看到他文字里的矛盾與掙扎，對她的感情甚至已經超過了原有的界限，只因為那一聲“阿爹”硬是不愿承認，由此她也就明白，為什么她越長大，他來見她的次數便越少。

最后，她停在了一副刺繡圖，怔怔地，眼淚又落了下來：“你一直在我身邊，只是不肯見我。”

“那時候我不知如何面對你。”

彼時他以為，彎彎對他的感情不過是小時候的延續，不過是為了獲得安穩，所以才利用他對她的寵愛進入俞家。直到他見到她為了送他的一塊手帕奮不顧身，甚至為了跟他在一起獻出嬌美人的配方，他才知道原來她的感情是同他一樣。

“對不起。”她低低地道歉，淚水又使勁涌出來。

他心疼地抱住她，輕聲安撫：“沒有對不起，從今往后我們都要好好的，沒有誰對不起誰，彎彎，我……”

他還要說，她的唇已經主動貼上來，夾雜著咸澀的淚水，在他的唇齒間繚繞，一直滑落心間。這一夜，她很主動，淚水卻一直不曾停止。他不知道她是因為太過歡喜，還是另有隱情。他想問，卻總被她用狂熱的溫存壓下，最后的印象中，只依稀還記得她反復呢喃著一句話：“送我一個孩子。”

后來想起接下來的日子，俞永軒總以為那是自己最快樂的時光，俞家上下雖對彎彎依舊排斥，卻因著她救了俞家而沒有對她冷眼相待。將香粉運出通州送往張大帥府邸之后，父親便給他放了一些假期。

盡管外頭炮火連天，通州卻因是張大帥的地盤，又在整個統治地的核心位置，反倒風平浪靜，素日里便是一片祥和，他整日帶著彎彎四處玩，或者去湖邊釣魚，或者是在山間小住一晚，甚至離開通州去她曾經最想去的海邊。可是他總猜不透她，她經常笑，卻變得怯懦，笑容里有著濃濃的憂愁。

他以為她還未從前次的小產釋懷，便加倍得疼惜，后來才知道，其實并不是因為這個。

事情發生的那天下午，他正拉著彎彎去洋人餐廳吃西餐，她胃口皆無，只是隨意喝了幾口果汁，便露出疲倦的樣子，他不忍她難受，便不再進食，陪她回家。才進門就見到管家匆匆忙忙進來，臉色焦慮地朝他道：“那批香粉出事了。”

他這才知道香粉送到大帥府之后，大帥就將之送給三姨太，三姨太自然是愛不釋手，當即便用在身上，開始并無異樣，但不久之后她便發覺那香料漸漸變了味，不管她用什么樣的法子都除不掉，到最后甚至發出惡臭。張大帥看著美人在前卻不能靠近，立即大怒，責令俞家必須查出原因，并消除三姨太身上的臭味。

“老爺已經出通州趕去大帥府，他讓少爺您查一查，看看是否是哪道工序出了問題。”

他點了點頭，吩咐下人將彎彎送回房，自己立即趕回廠里。“嬌美人”是蘇家的招牌香粉，那配方的單子父親也確認了是彎彎父親的字跡，傳給了女兒，必然是不會有錯，那么問題就只能在工序方面。

然而他在廠里徹查了三天三夜，親自檢查期間的工序，甚至連配料的用量都仔細檢查了一番，依舊沒有找到原因，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家里忽然有人敢來，神色慌張地同他報告：“少奶奶不見了！”

俞永軒發了瘋似地趕回去。迎接他的是空蕩蕩的房間。他終于確定彎彎確實走了。

常媽已經告老離開，沒人去理她，便也沒人知道她是何時離開的，連帶著與她一同消失的是俞家送給她的所有金銀珠寶。與此一同傳來的噩耗是父親最終未能找出三姨太惡臭的原因，張大帥盛怒之下將他處死，并責令俞家，若在七日之內不能找出緣由，那么俞家上下的下場就跟父親一樣。

為什么會這樣？

他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東西一徑滑落，低頭看去，是被他捏地已經有些濕意的配方單子，從廠里帶回來，都忘記還捏在手中。他失神地看著上頭的字眼，那蒼勁有力的黑字全部變成了“為什么”，在他的眼前繚繞不散，驀地，他的視線落到單子卷起的一角，那里有字，，他撿起來細細一看，那里用著與紙張相若的顏色寫了五個字：“阿爹，對不起。” “不”字一筆寫成。是彎彎的習慣。

他的腦袋便轟地一聲，從前壓抑的疑惑一同涌了上來。彎彎用這份配方作為條件時，應該早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在風口浪尖上借著他進入蘇家，順利將這個錯誤的配方交到父親手上，她算準了逃離的時間，一面與他虛與委蛇，一面備好了一切，只待事發便從俞家消失，而那時，他卻天真地以為她只是因為小產而抑郁。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要這樣做？從七歲到十七歲，整整十年，他自問對她并不差，為什么？為什么她卻要將俞家趕盡殺絕！

七

俞永軒沒想到唐曉芙還會在俞家出現。

這個時候，香粉廠的補救計劃宣告失敗，他已經計劃好遣散府中的下人以及香粉廠的工人，并將小妹送去安全的地方，然后獨自等待張大帥的制裁。

唐曉芙是被俞永依帶到俞永軒面前的，見到一身落魄的俞永軒，她只是嘆了口氣，將兩個信封交到他手上道：“這是我爹當年去南洋找到的秘方，可以祛除身上的異味。另外一份是嬌美人的正確配方，也許三姨太會用得著。”

俞永軒并沒有立即接過來，只看著她道：“然后呢？”

她淡淡一笑，搖著頭道：“師兄你還是沒變，恐怕只有蘇夢晚才會讓你疏于防范。”

他重復問道：“然后呢？”

她應道：“我要你履行當初的婚約。”

“為什么？俞家很快就會一無所有，就算有這兩份配方，張大帥也未必會放過我們，你在這個時候來趟這趟渾水？”

“如果你和我結婚境況就不同了，法國英國的大使與我父親的交情匪淺是全中國皆知的事情，我想張大帥應該不會冒著這個危險與我們為敵，同大使們交惡。”唐曉芙自信一笑，毫不拘謹道：“如果我說我至今還愛著你，我想你也未必相信，對不對？所以你就當這是交易，我只要求，結婚之后你決不能在有其他女人。”

唐曉芙說得對，他對愛情早已經沒有幻想，可是她希望，他也是可以給她的，俞永軒知道他正做著他曾經最不齒的行為，以感情做交易，身不由己，誰又能拒絕？每個人的一生都不只是為自己獨活，很多時候便只能試著想那些不該想的東西，譬如彎彎的下落，譬如她去了哪里。

呵……他又想太多。

后來，俞家通過唐家的幫助成功躲過滅頂之災，香粉廠的生意也因這一場聯姻愈加紅火。

再后來，七年過去。

八

烏云沉重地堆積在通州的空中，鋪天蓋地的黑暗將白日籠罩成了黑夜，狂風卷這地上的樹葉，時不時便拍在玻璃窗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在暴雨打下來之前，俞永軒的車子將車子停在家門口，正打算進去，忽然聽到有人怯怯地喚道：“阿爹。”

他的身體一震，一張小臉迅速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可是不對，這聲音嫩得很，并不會超過六歲，是誰？

他轉身，朝思暮想的面容就在眼前，七年歲月的折磨，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當年的稚氣，反多了一抹冷然的氣質，他動了動唇，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那一聲“阿爹”又闖進他的耳朵里，他低下頭，看到十多年前的彎彎，不同的是她穿著外國小孩常見的小洋裝，料子也極為好，眼睛里更沒有彎彎的惶恐。

他沒有再抬頭，回身直直往府門走去，將他們視作路人，身后的人終于開口：“求你收留這個孩子，她是你女兒。”他依舊沒有回頭，步子邁地更大，轉眼就走進家門，抬手令人將門關上。眼睛酸澀地很，那股折磨了他七年的恨意又涌上心頭。

七年，七年！七年來他始終放不下這個心結，放不下她，他瞞著唐曉芙用盡各種辦法想要找到她，問清楚為什么，為什么她可以罔顧將近十年的感情，就那樣將俞家推入絕地。可是無功她仿佛從人間消失，杳無音信，他甚至以為她已經在戰亂中死去。

如今看來，她似乎過得很好，雖然瘦地很，可身上的衣裳卻是干凈得體，為什么到今日卻突然又露面？他想起那個小女孩，她說這是他的孩子，要他收留，那么她又要到哪去？

改嫁？想到這個詞，他的心一冷，人卻莫名煩躁了起來。邁進大廳，唐曉芙迎上來道：“聽下人說外頭有個帶著小孩的女人長得極像蘇夢晚，你看到了嗎？”見他點頭，她忙道：“我去把她接進來。”

他擋在她面前冷冷問：“你接她進來要干什么？這種女人我不會讓她再踏進俞家一步。”

話音方落，唐曉芙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道：“誰都可以侮辱她，只有你不行！如果沒有她，俞家早就被張大帥滅族了！”

他愕然看她：“你說什么？”

唐曉芙深吸了口氣，將當年的一些隱情全部道出。原來當初她在俞家大難之時出現，并不是因為俞永依的請求，而是彎彎。彎彎曾經到過唐家去求她為俞永軒解圍，便是以離開他為條件，那兩個信封里的東西也是彎彎親手交給她。后來她才知道彎彎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可她總不明白若是彎彎真的要害死俞家上下，大可獨自帶著錢財出逃，何必在最后請她出面幫忙。

于是唐曉芙便偷偷查了俞蘇兩家的瓜葛，竟被她發現另一個驚天秘密，原來蘇家當年的火災并不是意外，而是俞老爺所為。唐曉芙說罷，又道：“俞家害得她家破人亡，你有什么資格指責她的不是……”

他再也聽不下她的話，轉身便沖了出去，原來她為了他放棄一切，包括他的愛，還有她的恨。如今她再度出現，他卻用那樣決絕的反應傷害著她。

彎彎，彎彎，他默念著這個名字，只想著快些見到她，一刻也不愿耽擱。

此時的天空再也撐不住烏云的重壓，豆大的雨滴早已經噼里啪啦落了許久，他越過白茫茫的雨幕沖出大門，卻只剩下那個小女娃蹲在角落，見到他出來便飛快起身站到他面前。

“阿爹。”她的聲音帶著一抹嬌氣，像極了當年的彎彎，她說：“我叫思思，思念的思。”

他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道：“你娘呢？”

聞言，她立即紅了眼眶：“阿娘，阿娘她以后都不會回來了。”

“你住在哪里？我們去找她！”

思思搖了搖頭，自口袋里取出兩樣東西，他仔細看了看，是一個小小的胭脂盒，還有一封信交上頭是久違的字跡。

信里并沒有過多的言辭，只道她生完孩子便一直虛弱，時常大病，大夫說她病入膏肓，所以她想在自己還走得動之前將思思交給他。見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已經離開通州，要他無需再尋她。又道她這一生無愧于父母，無愧于女兒，獨獨欠了他，利用他的感情為自己的父親報仇，故此替他養了個女兒，求他好好善待。末了，是珍重，永別。

他怔怔看著信上熟悉的字跡，心一陣陣揪緊，思思在耳畔又道：“阿娘說您是世間最好的阿爹，說您一定會好好照顧我。阿娘還說，阿爹會和我永遠在一起。”

思思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里帶著哭腔，她拉著他的手有些惶恐地問：“阿爹，我們不會分開的對不對。”

他低頭看著手心的胭脂盒，那花樣已經被人摩挲著褪了顏色，連紋路也沒有了棱角，他的腦海里浮現她最初的臉龐，亮晶晶的眼里似是灑滿了星光，他的心便在這樣的星光里一直沉一直沉，沉進一個無底洞，那里再無一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