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就是為了創作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史鐵生的文字最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因為他的文字是用生命換來的。俗話說，“有蟲的棗子早紅，有病的孩子早熟”。在史鐵生身上有一個假設是很有探討價值的，那就是，假如他不是早年得病并且病得不輕，導致全身癱瘓，他還會成為富有思想的作家嗎？

在極端的體驗中，能夠發現一般人在通常的情況下所不能夠發現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善于開發的話，苦難對于他來說確實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但是，只有極少數充滿靈性的頭腦才會將這些財富變成文字，化成思想。

尼采一生多病，卻在極有限的生命里寫出了許多思想深刻、極有沖擊力的文字。尼采在《我為什么這樣智慧》中介紹說：“在三十六歲那一年，我的生命力降低到了最低點——我仍然活著，但我看不清三步之外的東西。”他不得不辭掉大學教授的職務，這個年僅二十三歲就被馬塞爾大學聘為教授的年輕學者，只得作為一個流浪者終年生活在最暗淡無光的日子里。正是因為這種極度虛弱而帶來的靈感，他很快就完成了著作《朝霞》。與他暗淡而虛弱的身體完全相反，他在作品中反映的卻是開朗、明快、活潑與興奮的文字格調。那時尼采全身都是病，血液流動緩慢，高燒，常常處于昏迷狀態，消化嚴重不良，隨時還有失明的危險。那時的尼采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口好牙，一個好胃”。這就是尼采對自己全部的希望。外表兇悍的尼采，在日常生活中膽子也是極小的，據說他會被殺雞的場面嚇得暈倒。但是，正是在這極度虛弱的日子里，他開始了“重估一切價值”的思想工作。思想精神與人的身體狀態常常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身體健康的人很少想到死亡，不容易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也不容易體驗到生命中極其細微的那種感受。思想的深度與細膩的程度都遠不及那些敏感而脆弱的生命。他們常常在日常生活的慣性中生存，他們的感想是比較粗糙的，心情也比較放蕩。他們總想著還有明天，還有明天。而像尼采、史鐵生這樣的病人，他們把每一天的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看成是自己生命終結的時刻。因此，他們的時間表與我們常人就大不相同，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對時間的感覺，對生命的認識自然也是與常人不相同的。

天才常常就是行走在瘋癲與病態的夾縫中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夠發現別人不能夠發現的奧秘。維特根斯坦與他的老師伯特蘭·羅素相比，身體差了不知道多少倍。小羅素十幾歲的維特根斯坦，卻比羅素早走了好幾十年。他一生沒有成為瘋子，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事情了。也許這是他的思想意志力的結果。但是維特根斯坦一生都行走在理智與瘋癲的邊沿。論著作，羅素著作等身，維特根斯坦不及其百分之一；論思想深刻程度，羅素不及維特根斯坦的百分之一。對于羅素的論述，維特根斯坦常常不屑一顧，說他總是那樣非常油滑地反復地說一些陳詞濫調。但是，羅素享受了世俗的幾乎一切快樂。他說自己的一生就是：“使事業成為喜悅，使喜悅成為事業。”

人的一生，健康快樂當然好，如果是這樣，就要像羅素那樣充分利用好上帝給予的資源。但是，當病痛與災難不可抗拒地來臨的時候，就像史鐵生與尼采一樣，也許是上帝賦予了你另外的使命，這個使命就是活著你得留下點東西，表明你曾經來過這個世界。英年早逝的喬布斯留下的名言就是：活著就是為了創造，難道還需要什么理由嗎？發自生命深處的聲音，出自上帝之手的東西，是不需要理由的，因為那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