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茅以升

茅于潤，橋梁專家茅以升先生的幼子。在他眼中，茅以升不僅僅是一個大科學家，更是一個溺愛孩子到了嬌縱地步的普通父親。他甚至認為，正是因為父親的溺愛，他的人生才沒有達到預想的目標

茅以升，茅氏家族中最負聲望的人?？茖W家茅以升的故事家喻戶曉，其幼子茅于潤講述的茅以升不為人知，卻更讓人動容。

茅于潤曾任上海交響樂團小提琴演奏員；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美國楊伯翰大學音樂學院客座教授。

我偶然出生在有一位名人父親的家庭里，決定了我一生與大多數中國人不同的命運。

父親因設計、領導建造杭州錢塘江大橋而聞名于世。多年來，有關他和此橋的歷史淵源——造橋、炸橋、修橋，已有大量文字記錄在案，無須我再畫蛇添足、錦上添花。我要講述的，是父親和“橋”有關的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故事。

父親對我的溺愛使我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父親因領導建造錢塘江大橋而聞名于世。我家那時都認為，他的成功主要是由于他去美國留過學。因此，年輕時，我也把去美國留學看成是功成名就的必由之路。

我父親對子女的學習從不橫加干涉，他常對我們說：“只要學出個名堂來，學什么都可以。中國有句成語叫做‘名列前茅’?！衷诖顺烧Z中的意思就是用一種叫‘白茅’的植物所編織的旌旗，它應該走在最前面。你們有幸姓‘茅’，不要辜負祖上傳給你們的這個激勵人上進的、稀有的好姓氏！”

他的民主精神可從他的子女所學的專業中得到答案：我們六個子女中有學物理、文學、音樂、制藥、地理、心理的，但沒有一人是學橋梁的。但是有時過分的民主也會讓孩子們放任自流，步入迷途。我選擇了音樂，更是如“盲人騎瞎馬，半夜臨深池”而不自覺。他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在我的盲目堅持下盡力促成。

父親雖是中國早期的留美學生，但思想中的“傳宗接代”意識并未根除，他把兒子看成是繼延香火的主心骨和榮宗耀祖大業的要員，對我更是寄予厚望，因為我是他的“小”兒子。 這“小”字在中國語言里又常表示令人“憐愛”之意，因此，這“小”這“兒”，便是我在父母面前更加得寵的理論基礎，使他們對我百般溺愛，百般遷就，因而養成我乖戾、孤僻、易怒、暴躁、唯我獨尊的性格。于是，我這個寶貝兒子從小就成了家中的小皇帝、小霸王，甚至小暴君！姐妹們都對我敬而遠之，敢怒而不敢言。平常家里買了什么好東西、好食物，都由我理所當然地先用或先吃，父母不但不加以制止，反而聽之任之。我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長大后，我回憶幼年時期的諸多惡行，悔恨不已。除此以外，我從小嬌生慣養，受寵受溺，怕吃苦，怕困難。而父親是我的救世主，因此，我不需要朋友，目無群眾。因為我的一切苦難，一切要求，無論大小難易，到了父親那里，都能逢兇化吉，迎刃而解。那時，每逢下雨下雪，或驕陽高照，我就不愿騎自行車上學，父親就讓他的汽車送我。同學們見我從汽車上下來，都側目而視，這“視”中包含著羨慕與厭惡。學校伙食不佳，我就獨自一人跑到鄰近的小飯店去包飯，這使我嚴重地“脫離群眾”，變成了一個極“不受歡迎的人”。

父親的數學很好，他年輕時能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以后的第一百位。但很遺憾，他這份基因沒有遺傳給我。我那時上初中，對數學不感興趣，有時還考不及格，要留級。留級很丟人，但作為父親，他不是督促我努力用功去迎頭趕上，而是找當時的杭州市市長——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周象賢，替我換個學校。于是我就可以接著上課，不留級了。諸如此類事件，層出不窮。

父親支持我學小提琴

后來，父親發現我這種性格非常有害，不利于立足社會，便設法改變它。父親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說是音樂可以陶冶、改變人的性格。于是，他多方打聽，想找個音樂老師來教我音樂。那時，我大約十歲。正好，鄰居中有一位叫丁繼高的人會拉小提琴，父親就為我買了一架玩具小提琴，請他來教。我覺得小提琴的聲音很好聽，也看見過小提琴家在臺上演出后的那種一曲既罷，臺下掌聲雷鳴的情景。那實在令我羨慕不已，崇拜不已，于是就把這當做我應該追求的人生的最大幸福、最大目標和最大快樂。我暗自下了決心：將來也要做個小提琴家。

因為父親造橋，我們全家搬到杭州。此地有一所藝術學校，叫杭州國立藝術?？茖W校，林風眠任校長，內有音樂系。父親便請了一位俄籍老師教我小提琴。這個老師有一個女學生，叫費曼爾，琴拉得很好，是我童年的偶像，我很崇拜她，也去她家上過課，因為老師就住在她家。七十年過去了，我至今還記得她家的地址是杭州銀槍板巷十九號。這件事，直接或間接地增強了我學習音樂的決心。我那時目光短淺，認為她已經是一位小提琴家，我將來必須拉得比她還要好！

母親過去常說的一句話是“未來事，黑如漆”。確實如此。天下事，事事難料，當時，誰也沒有料到這架玩具小提琴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老師為了賺學費，拉住學生，每次上課都夸我，說我拉得怎么怎么好。家里也無人懂音樂，我們就都信以為真、自鳴得意，以為未來的中國小提琴家非我莫屬，其實，事實真相絕非如此。

父親對我最深刻的思想影響是“成名成家”。在我年幼時，我就知道父親是個名人，因為在報上常常見到他的名字。在杭州時，我?？匆姾退麃硗目腿巳珞每蓸E、侯德榜，以及科學界的許多朋友。只見他們汽車出入（那時坐汽車的人很少），受人尊敬，他們的生活比普通人優越得多。我呢，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個名人“之后”。這個“之后”使我近水樓臺先得月，窺見這蕓蕓眾生以外的顯赫名人的另一種生活，羨慕不已，企盼不已。我當時就立志把這名人“之后”變為“之中”。

父親常教導我說：“人，一定要和某種事物聯系在一起?，F在，人們一提到‘橋’就會想到我，希望以后人們一談到‘小提琴’就會想到你。”

父親求人送我去美國

1940年，我考入了重慶青木關國立音樂院。1943年，我這父親的“寶貝兒子”見到我校一位同學去了美國，她父親是當時國民黨的財政部次長，有權有錢。受其影響，我的留美夙愿也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動，遂向父親提出：“我也想去美國。”但在那個年代，二戰尚未結束，父親不是國民黨官員，無特權可用。他的簡樸生活證明他也不是大款，更非貪官，無力購買昂貴的美元，所以，中美航線雖通，但不是人人都走得通。要去美國，仍然是難如上青天。

父親造了錢塘江大橋后，在社會上出了名。一個人有了“名”，就會有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人們在這種關系中，相互幫忙，相互利用。父親也不例外。我就是在他的這些社會關系的幫助下圓了這場夢寐以求的美國夢。

我赴美前夕，父親親自為我買了《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宋詞選》等書籍，還有毛筆、硯臺、墨、宣紙等“文房四寶”。他在機場給我的臨別贈言，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他說：“你到美國去，千萬不要把中文丟掉。中國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將來中文必有大用處。除了你的專業外，當然要在美國花大力氣、大工夫把英文學好。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字，不花大工夫、大力氣，是學不好的。千萬不要學成個假洋鬼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英語句子，只會在中文里夾幾個英文單詞，而且別人還聽不懂！一國的語言當然可以譯成別國文字，但只能譯故事情節，譯敘述文字，不能譯‘詩’。各國語言都有它們自身的美，這個‘美’是翻譯不出來的，我不相信英文能翻譯唐詩、宋詞，也不相信中文能譯出莎翁和勃朗寧的詩的‘詩’意。唐詩之‘美’只能用中文來表現。所以，中文要學好，僅僅看白話文還不夠，還要學一些古文。中文的感覺有一大部分來自古文，沒有一定的古文修養，中文也很難學好、寫好。”

但來美后，我忙于學校的功課，練琴、學英文，連一頁中文也沒有看過，一個毛筆字也沒有寫過，辜負了父親的好意，今日思之，仍感愧疚。

出國那天，父親親自送我去機場。當時的飛機場不像是個“場”，沒有正規的跑道，只在經過平整的土壤上起飛、降落。一切票務、登機手續都在用蘆席棚搭成的一個大“廳”中辦理，它也是為數不多的旅客的候機室。

航班不定期，更不定時，機場方面命令旅客于某月某日在家等候，由電話通知，隨叫隨到。來回折騰了三次我才和父親含淚而別。

當時年幼無知，完全不知道學音樂、學藝術、學文學僅僅靠愛好是不夠的。要想成功，除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外，還需要具備與生俱來的種種條件，否則，為什么古人說過那樣一句至理名言——“書到今生讀已遲”？這條件包括自身的、家庭的和社會的，缺一不可。世界上沒有一位成功的音樂家是不具備這些條件的。而父親和我當時完全不理解我本人不具備這些條件，我的客觀環境也不具備這些條件。這使我中學畢業后就貿然在父親的大力幫助下，走上了這條赴美去學音樂的不歸路。在美國我雖考入最負盛名的音樂學院，也畢了業，但離我的目標相去十萬八千里！

我未能實現鴻鵠之志，于1948年像散兵游勇似的回國了。

就這樣，我從“音樂家”之夢的云霧中墜落，安于做一個地面上與我理想中的“家”相去十萬八千里、標有“教授”、“主任”、“演奏員”等頭銜的音樂工作“者”而活到了今天。

幾十年來，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于政治運動、上山下鄉、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接受批判、斗爭，成名成家之念早已置之度外。我更發揮了我的阿Q思想，否則，我的苦難一定不堪設想！

成名成家的思想，對人的一生來說，究竟是好歟，還是壞歟？我沒有最終的答案。

父親給我的家書

1944年赴美留學期間，父親為了提高我的英文水平，便用英文和我通信，我也用英文回信，他再把我每封信中的錯誤改正后寄回，作為我的一種英文作文練習。他在我的信上指出種種錯誤，我后來分門別類地加以整理，像是一本很適用的小字典。他的信，除了提高我的英文水平，對我的學習方法、為人處世，也都大有裨益，我一直把它們當做至寶珍藏著——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1966年，“文革”中，一群紅衛兵革命小將來我家抄家，他們一進門，我就俯首就擒，被關在衛生間里。我因“反右”時“漏網”，這次被打成“漏網大右派”，屬“黑五類”。但我一無金銀財寶，二無美鈔，三無古董，心中十分坦然。

不料他們抄到了這札父親給我寫的英文信。對此，他們如獲至寶，喜形于色。大概因為見這些信寫于1944年至1948年，覺得很有可能撈到一條與現行反革命罪行掛鉤的“美蔣特務”的“大魚”，可以居功自傲，索取犒賞。于是，就對我進行了審訊、訓斥和責罵！當時，我已身陷囹圄，無所畏懼，就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按照黨的“說老實話、當老實人、做老實事”的教導，對他們提出的非常幼稚可笑的問題直言不諱，給予實事求是的駁斥和“頂撞”。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自己的祖國遭受如此粗暴、無理的非難和侮辱，所以印象特別深刻。因為深刻，所以雖事隔四十多年，其中的一些細節我還是難以忘記。

我對他們說，文字本身是沒有階級性的，英、美等國家的無產階級說的、寫的也是英文，《共產黨宣言》就是恩格斯用英文寫的。其實，這種說理是徒然的，“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 ！

紅衛兵小將的隊長最后說：“我們不管那一套，我們不懂英文，我們要把這些信帶回去檢查！”

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這些信尚未見歸還，不知它們如今散落在何方。父親給我寫的那些信，現在看來，對青年學生還是很有教育意義的。如果它們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歷險歸來，我一定會推薦出版。我相信，這冊《茅以升家書》一定會贏得人們的喜愛。

父親留給我的遺墨是“父字”兩個字

1988年，美國一大學請我任客席教授，于是，我又來到了美國。美國巨大的變化令我感慨，驚嘆，于是把自己目睹的這些變化寫信告訴了父親，不想他在回信中竟把我批評了一頓。

他在信末寫道：

我沒有什么財產，動的和不動的都沒有，我能遺給你們的，只有我的一些言論和著作。我希望你、更鼓勵你，在安靜的夕陽下，妻女的陪伴旁，把你的音樂思想變成固體的文字，獻給祖國人民。

父字，1988年國慶，北京醫院

這是他在醫院病榻上的口述，由旁人代筆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只有“父字”二字是他的親筆。父親晚年目疾久治不愈，這寫得歪歪斜斜的“父字”是他留給我的遺墨，它們再一次使我憶起我們父子之間的多少陳年舊事，多少共同的命運和多少相濡以沫的親情。

1989年11月12日，父親在北京醫院病逝。當天我就接到北京家人打來的電話，我在第一時間感到的是：至此，我的雙親俱失，今后只能和我的愛妻二人孤軍奮戰地求生在這宇宙空間里的一顆小行星之上了！那時，我正在美國楊伯翰大學任教，不便請假。父親晚年常住醫院，自從1987年住院后他就沒有再回過家。噩耗傳來，我思想上雖有準備，但父子情深，悲痛自不待言。

經過認真的考慮后，我決定不回國參加追悼會。更重要的原因是，父親雖死猶生，我永遠都不和他“告別”，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父親離開我們的第二天，我在報上見到了有關他的喪事的文字報道，以及他身上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的遺體照片——他在逝世前兩年加入了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在照片上，我見到他的真面目已被專業尸體化妝師化得年輕英俊，精神煥發，但面貌全非，判若兩人。他已變成了一個家人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不再是我的父親了！

光陰荏苒，如今，父親逝世已二十多年了。在這二十多年里，他的歡聲笑語、舉止言行并未因久別而從我心中淡去。我幾乎每天都想到他，特別是在我生活中遇到成功或失敗時，他總是我立即想到的、愿與之分享喜悅與悲傷的第一人?！?/p>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