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死死說葉青

他，1923年任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執行委員，后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他，曾任旅歐中國共產黨負責人，中共湖南省委書記等職。

他，1928年被捕后叛變，曾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部長，長期進行反共宣傳活動。

生而死、死而生的傳奇人物

大概是20世紀90年代，一次類似蘭亭集會的友人相聚中，筆者邂逅一位尉姓老人。尉老名天縱，交談中，知道他是臺北成功大學中文系主任尉素秋的侄子。尉素秋教授我是知道的，她是抗戰前南京中央大學聞名的十才女之一。當年尉素秋與沈祖棻（程千帆夫人）、曾昭燏（曾國藩后人，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長）、徐品玉（資深報人卜少夫夫人）等同屬吳梅、胡小石、汪旭初三位大詞人與名教授門下。她們組成梅社（詞社），常在玄武湖、雞鳴寺、掃葉樓等地雅集唱酬，還邀授業諸師作文酒會，一時傳為佳話。

尉老繼續談到，姑媽尉素秋后與任卓宣結合，他幼時就在任的身旁生活，他的音容笑貌現在還能想得出。

任卓宣，這不就是反共理論家、中共叛徒葉青的原名嗎？！葉青從中共黨員變為蔣朝權貴，蔣家父子倚為股肱的文臣，他的人生軌跡，復雜多變，他是個生而死，死又生，又再死的傳奇性人物。

留學法蘇，信仰馬列

任卓宣，字啟璋，別名葉青，1896年生于四川南充，1990年1月28日在睡夢中逝于臺灣，活了九十四歲。

葉青，家庭清貧，從鄉間私塾卒業后，進南充縣立中學，校長張瀾，即后來的中國民主同盟首領。葉青畢業后先在一所小學教書，暇時他喜讀梁啟超的文章。五四運動中誕生的《新青年》，他也酷愛。從此，他開始對革命學說信仰與崇拜。后張瀾勸其北上讀書，他進了北京的高等法文專修館，又在北大旁聽，為去法國勤工儉學作準備。

1920年，在恩師張瀾的資助下，葉青如愿以償去了法國。他先在里昂附近一家工廠做工，后到巴黎一家鐵工廠當技工。當時歐洲馬克思主義學說風行，他受到影響。在法國七年他有四年時間搞政治活動。1921年，葉青加入法國共產黨，又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旋即加入中國共產黨。1922年，又成了國民黨黨員，因共產國際規定所有在歐洲或中國本土的共產黨員，必須依附國民黨，當時孫中山實行聯俄聯共政策。接著，葉青又和周恩來、陳延年一起組建中國少年共產黨，還與周恩來一起辦了個《赤光》雜志。他寫了很多文章來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說。1922年年底，趙世炎、陳炎年從法國去莫斯科后，葉青就成為在法國的中共支部總書記。周恩來、李富春都是骨干成員。

1925年，上海發生“五卅慘案”，在法華僑擬在巴黎組織千人大游行，遭法國警廳禁止。葉青聞訊極為氣憤，他甘冒大不韙，帶了百余學生到中國駐法大使館，斥責大使陳箓的軟弱無能，要他支持學生要法國放棄在華特權的愛國行動。法國當局說他率眾滋事，侵犯住宅，破壞公物，將他關押四個月后驅逐出境。葉青轉道經德國到了蘇聯，進入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到校后他勤奮學習，表現出色。中共旅莫斯科支部成立后，葉青被推為支委。然一山不容二虎，好勝的葉青和野心勃勃的支委王明發生了矛盾，相斗的結果，葉青失敗，支部解散重組。

1926年，葉青回國，來到當時的中國革命中心——廣東。因他在法、蘇兩國的經歷豐富，頗得中共中央重視，被任命為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又任中共中央黨報委員會委員，還兼任黃埔軍校的教官。

不久，由于黨組織連續遭到破壞，葉青又被調到長沙，任湖南省委書記兼宣傳部長。

兩次槍擊，“死”而復生

1927年12月31日，隆冬季節，國民黨當局大舉清共，大開殺戒，“寧可錯殺，決不輕縱”。葉青因叛徒出賣而被捕，先被關在長沙省會警察局，后被判了死刑。宣判當日午時，立即執行槍決。同時被判死刑的共計十人。驗明正身后，葉青等人被綁赴刑場。據葉青后來自述，十人中有泣不成聲的，有罵不絕口的，有高呼口號的，唯獨他默不作聲。他耿耿于懷的是家有老母弱妹，不再相見，不禁悲從中來。囚犯到刑場，各人依次排列站定，葉青排在第七位，隨著槍聲響起，囚犯陸續倒地。葉青耳聞槍聲后，感到背上有股力量將他撞倒在地，不能動彈，接著又是幾聲槍響。這時，他聽有人說，這人沒有死，應該補槍。接著又是幾響，其實仍沒有擊中他的要害。行刑人撤走了，這時葉青也昏死過去。當晚，天降大雪，葉青被寒冷激醒，耳畔忽聽有人說：“你沒有死嗎？”葉青答：“沒有死，請補一槍吧！”這人說：“我是來剝鬼皮（死人身上衣）的，可以救你，你家在哪里？”葉青說：“家在四川，長沙有個表妹。”那人說：“現在夜深不便通知，先把你送到附近農家。”后來此人果真送信給他表妹，之后表妹把他送進湘雅醫院。湘雅醫院為教會所辦，明知他是政治犯，為救死扶傷仍悉心醫治。不久長沙傳遍奇聞，所謂“十命九尸” ，也有說死者復生。可差不多快要治愈了，不知怎樣他又被敵人發現，做了階下囚。在醫院調養期間，葉青很快與黨組織取得了聯系。他仍然在黨內負責，還相繼領導了長沙、平江、瀏陽、醴陵等地的暴動。

然而這一次被捕，他的政治生命卻死了。據當年也是中央要員（后為“托派”）的鄭超麟說，“此次和前次不同了。任卓宣為了保存性命，不僅投降了敵人，而且捕捉自己的同志” ，盡其所能為白色恐怖服務，不知有多少人犧牲在他手里。如顏昌頤的愛人傅鳳君就是一個。他還和另一叛變的袁篤實（曾是省委組織部長）及其他幾個叛徒在長沙發表宣言勸其他同志投降。（見《鄭超麟回憶錄》）

葉青叛變！消息傳來，當時陳獨秀、周恩來等幾乎難以置信。仍據鄭超麟稱：“我們起初不相信湖南來的報告。陳獨秀表示氣憤，他說：‘卓宣決不會做這種事情，不要誣蔑他。’老頭子只見過卓宣一兩面，他是根據過去的通信，言論，行事，視卓宣為與我們這批工作者一個樣的。老頭子絕不懷疑我們之中有人能做出這種事情。不幸湖南來的報告證明是事實了。”周恩來曾為袁篤實的叛變嘆息，而“恩來與卓宣的關系，比與篤實關系更深些，不知何故單提篤實”？據此疑問，鄭超麟推論因葉青是老同志，少共的發起人之一，繼趙世炎、陳延年、周恩來之后是中共旅歐支部書記，在法國為領導運動又被判刑。“如此努力和忠實”，所以周恩來很難相信他會叛變。殊不知最難測的就是人心。

背叛組織，搖筆鼓吹

轉向了的葉青何處去？

葉青第二次被捕后，立即走向原來的對立面。他決定背叛組織。他對國民黨的長沙法院副院長左國雍說：“我在共產黨的政治生命已死去了，今后我要追尋我的新生！”他信口雌黃自解，“這時我自問對共產黨已經盡最大的犧牲，所以我毅然決定加入國民黨，今后有生之日，即為國民黨效命之年。”

此后他的一生行徑完全證實了上述這句話。

經左國雍的介紹，葉青在駐湖南的川軍二十師當了個少校政治教官。另說是在四十九師師長向時俊部下當軍官訓練班政治教官。他真是復雜多變。一段時間后，又感不如意，回了四川，辦了個刊物《科學思想》，繼續宣傳和研究馬克思主義學說。此后到上海被共產黨人楊伯愷所辦的辛懇書店聘為總編輯。這是一家紅色書店，出版叢書和雜志。他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用葉青這個名字并以學者姿態開始寫文章的。他初到時，對同事很坦率，講了自己轉向的經過，把他被捕說成是因為組織的過錯。同事群起反對，追查為何接納此人。楊伯愷多番解釋是由四川省委的首肯，這才平息。

葉青在辛懇書店，生活簡樸，工作勤奮，宣傳紅色文化還是出力的，他主持的《研究與批判》、《二十世紀》都有較好的聲譽。他自己也著譯一些書籍。其間他還參加了當時文化界的哲學論戰，他屬馬克思主義一方，與新康德主義的張東蓀論戰。同時葉青在1934年至1935年間為文攻擊陳伯達、艾思奇，被中共視為馬克思主義的叛徒。

正當辛懇書店的業務蒸蒸日上時，有消息說書店將被國民黨查封。眾人推葉青去南京找周佛海斡旋。他確實去了。但壓力還是沒有解除，葉青于是主動退出，后與鄭學稼一起辦真理出版社，出了個刊物《時代思潮》。

蔣介石兩次召見

葉青在抗戰時期的活動很頻繁。1938年，他得到蔣介石的首次召見。某日，葉青在湖北江陵，正在中央軍校訓練班講課。訓練班的班主任康澤特來通知，蔣介石要召見他。這意外的榮耀，使他受寵若驚。蔣介石贊許他研究三民主義深刻，要他繼續努力報效黨國。

自被蔣召見后，他深感不足的就是自己現在還不是國民黨黨員。于是，他要重新加入國民黨。恰好有人找來了，他喜出望外。入黨介紹人有兩位：一是潘公展，浙江吳興人，時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總主筆；另一個是江蘇吳縣人葉楚傖，任國民黨秘書長、立法院副院長。都屬國民黨元老層。這時已是1939年。

筆者至今依稀記得，當年曾在一個小冊子上看到，有一段時期，大概也是1939年，他曾投在胡宗南手下。那時胡宗南以十萬大軍封鎖著陜甘寧邊區。當時中國革命青年都向往延安，紛紛前去。途中往往被胡宗南的部隊截留。胡在西安辦了個勞動營，以期來感化這些青年。葉青就在這個勞動營里擔任政治教官，宣傳三民主義，鼓吹中國只能有“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當時延安曾多次集會，駁斥批判他的學說。毛澤東在延安的高干會上作《反投降提綱》報告，指葉青為“托派”。

1940年， “十年剿共”的基地——國民政府江西省的省長熊式輝，請葉青去“指導三民主義文化運動”。葉青在南昌的中正大學任教授，創辦了“三民主義研究會”，熱鬧了一陣，還影響了周邊幾省。接著“中央黨部”的秘書長吳鐵城、復興社頭子康澤都來聘請他，他一時成為紅人。消息傳到南京，蔣介石第二次召見并嘉勉葉青。借此風頭，葉青發起成立“中國三民主義學會”。這下他就進入國民黨中央層了。他相繼任“中央黨部”專門委員、“中組部”研究室主任、“三青團”中央干事、國民黨候補中央執行委員等職，使人驚嘆。

大約是1947年，筆者曾聽到人報社社長孫翔風說到葉青在“國大”會上的一段逸事。孫翔風是當時的“國大”代表，在“國大”會上，討論《憲法草案》第二十八條時，葉青提出一個修正案，主張保留“現任官吏不得兼任代表”這十個字。這可觸動了那些已當著官又要當代表的多數代表的神經，爭論極為激烈。多數人傾向他這個意見，主張通過。可蔣介石親自出馬，授意國民黨代表否決此議案。大會復議時，青年黨首領陳啟天、“三青團”中央宣傳處處長胡庶華，先后上臺講話，主張否決該議案，被代表轟下臺。第三個上臺的是葉青，代表認為他和前兩人是一路貨，立刻噓聲四起。葉青忙大聲喊：“本人是反對現任官吏兼任代表的。”這話一出，會場立刻靜下來。他忙一口氣說了六項反對的理由，博得全場一片掌聲。正當他滿面紅光，樂不可支地向臺下走時，陳誠把他喊住，鐵青著臉問道：“你怎么能這樣說？”他答：“我為什么不能……”不過，剛才滿面紅光的臉這時已成灰白色了。這段趣聞說明葉青在國民黨中的尷尬地位。

1948年，內戰進入最激烈階段。葉青，這位反共馬前卒更賣力了，他寫了大量的反共文章，作過無數場演講，竭盡攻訐共產黨之能事。淮海戰役一度處于僵持階段。葉青在南京發動十萬群眾參與的反共示威大游行。正當此時，家鄉急電：母親病危。可他卻說時局危急，國難為重，不去探視。后母親死去，他也不去奔喪，而是繼續留在南京反共。

葉青反共如此賣力，贏得蔣介石的器重。據說當蔣在1949年下野后，回到奉化溪口，曾在他母親的墳莊召見葉青，要他說說戡亂失敗之因，并問計如何挽救危亡的黨國。葉青進言獻策了一番，“要重振北伐精神”。不過，此時國民黨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蔣介石委任他為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不久又給他扶正，任部長。“受命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時”，葉青為此著實感奮一陣子。此后他經廣州去成都，然后去了海南，再去臺灣。

至死仍反共，名列戰犯簿

葉青從海口去臺北，是1950年春，是最后一批到臺灣的反共健將。

葉青的命運這時已和國民黨完全捆在一起。蔣氏父子特別是小蔣（蔣經國）對他很倚重。因為葉青本是共產黨員，蔣經國也曾在蘇聯受過教育，彼此有共同的思維方式。抑或蔣氏父子認為對付共產黨就要以共制共。

可是，葉青到臺北后自感羞慚，稱反共宣傳不力，自動辭去“中宣部部長”一職。蔣介石并沒有怪罪于他，還委任他為總裁辦公室下的“設計委員會”委員、黨務顧問、“訓練委員會”顧問。但他仍一概辭去，只在政工干部學校任教，經營反共書店——帕米爾書店，還有就是寫些研究三民主義與反共的文章。在這時他寫的文章有《毛澤東思想批判》（原為廣播稿）、《新民主主義批判》、《中國何處去？》、《共產主義批判》等。還包攬了幾家報紙的專欄。

去臺灣后，葉青還恓惶地奔走各地作反共演講與構建反共組織。反共演講一般都在軍事學校，內容不外《國父遺教大綱》、《匪黨理論批判》等。講稿還曾被作為政治教材。他還致力于構建反動組織，比如在韓國、菲律賓組織建立“亞洲反共聯盟”“世界反共聯盟”等。

葉青一生頗自負，自詡他是反共理論家且反共歷史最久。他甚至看不起毛澤東，直到《新民主主義論》問世，“才把他當共產黨理論家看待了” 。他大言不慚，在《我反共經驗的總結》一文中說：“我反共約有四十五年之久，可分成我在上海反共、在武漢反共、在重慶反共、在南京上海廣州反共、在臺北反共……可以說，用筆墨唇舌反共，在中國究竟有幾人如此，而且又歷時四十五年未嘗停止或間斷呢？”粗略統計，他寫的反共文章逾千萬字。中共把他列入第二批戰犯名單（第五十七名）。

1965年4月4日，葉青已七旬，該退休了。蔣介石給他頒發了云麾勛章。臺灣當局在臺北三軍俱樂部還給他開祝壽大會，到會的有三千余人。蔣介石“欽賜”的壽匾加上其他人送的壽聯、書畫、詩詞掛滿禮堂。原國民政府湖北省主席萬耀煌的賀詩頗能概括葉青的一生。詩云：“名以葉青顯，文因反共多。”

葉青晚年的著作和傳記，大多是在他創辦和主持的帕米爾書店出版的，那些所謂“評傳”，內容也不外乎是頌揚其“反共斗士”的“光榮歷史”。

1990年，九十四歲的葉青逝于臺灣，結束了他的反共人生。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