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適去世前兩年(即1959年),趙元任到臺灣大學講學,胡適在歡迎會上致辭說:“我和趙先生相識已有四十九年了,明年就要五十年了。在民國前一年(1910年)參加留學考試時,還沒相識,等到同船赴美時才相識……從那時到現在,我們之間的聯系始終沒有間斷?!笔堑?,在胡適的朋友中,關系最密切,來往最頻繁,并能終其一生都保持友好之情的,當屬趙元任了。
共同留美
1910年7月,胡適與趙元任同時參加由政府派遣的赴美學生考試,在錄取的七十名考生中,趙元任名列第二,而胡適則排在第五十五名。8月中旬,他們從上海同乘“支那號”輪船離開祖國,遠赴大洋彼岸的美國康奈爾大學,開始了海外留學生活。
那年胡適十九歲,趙元任小他一歲。
胡適在康奈爾大學先學農業學,兩年后改學哲學、文學與政治。而趙元任的興趣十分廣泛,除主修數學外,還學習物理學、哲學及語言學、音韻學,特別對音樂有很大的興趣,并正式選修音樂課程,學習和聲學,學彈鋼琴。第四學年,胡適獲康奈爾大學文學學士學位,趙元任獲數學學士學位。1915年9月,胡適轉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師從著名教授杜威專攻哲學;趙元任則轉入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主修哲學,輔修心理學與科學史,還選修語言學。
在康奈爾大學最后一年,趙元任與胡適,還有同在美國讀書的任鴻雋、胡明復、楊杏佛等十多個同學,出于提倡并研究科學以求國家科學發展的目的,創辦了中國科學社,任鴻雋任會長,趙元任任秘書,并于1915年年初在上海正式出版了《科學》月刊雜志創刊號。趙元任幾乎利用所有業余時間,付出了大量精力,為這個刊物撰寫論文、科學小品、翻譯作品、譜寫歌曲等,以至于他的導師善意地提醒他要注意這個問題。胡適是學文史的,好像與這個刊物關系不大,但他在辦《科學》月刊之初,就提出刊物應用新式標點。后來在他的影響下,大家都使用白話文寫作。
也就在這個時候,胡適與梅光迪、任鴻雋、楊杏佛等開始了關于白話文的討論,他自己則義無反顧地進行白話詩的寫作嘗試。趙元任雖然沒有直接參與白話文的討論,但對語言學的興趣大增,暑假期間閱讀了大量的語言學書籍,并多次談到自己對語言學的興趣。他曾說:“我索性做個語言學家比任何其他都好?!壁w元任與胡適多次交談中國語言問題,還商量共同撰寫中國語言問題的系列文章。據胡適回憶,當時的中國留學生會成立了一個文學科學研究部,他是文學股的委員,負責準備年會。他與趙元任商量,想把中國文字問題作為文學股的論題,由他和趙元任分別撰寫論文。他們合作的系列文章共四篇,發表在1916年的《中國留美學生月刊》上。留學期間,胡適與趙元任以刻苦的學習精神和優異的成績,成為留美學生中的佼佼者,被選為全美高校聯合會會員。
胡適與趙元任的關系很好,他也深知趙元任,對趙元任在語言方面的天賦極為佩服,特別是對他用科學的方法研究語言學給以極高的評價。1915年年底,胡適到哈佛大學看望趙元任,就住在他的寢室中,臨別前的一天晚上,他們倆一直談到天亮?;氐礁鐐惐葋喆髮W以后,胡適在1916年1月26日的日記中,對趙元任的為人和學問,特別是在語言學上的才華給了很高的評價。他說:
每與人評論留美人物,輒推常州趙君元任為第一……今居哈佛,治哲學,物理,算學,皆精。以其余力旁及語言,音樂,皆有所成就。其人深思好學,心細密而行篤實,和藹可親。以學以行,兩無其儔,他日成就,未可限量也……君現有志于中國語學。語學者,研求語言之通則,群言之關系,及文言之歷史之學也。君之所專治尤在漢語音韻之學。其辨別字音細入微妙。以君具分析的心思,輔以科學之方術,宜其所得大異凡眾也。
果如胡適所預料,趙元任后來不僅成為我國語言學的奠基人,而且是公認的享有世界聲譽的語言學大師。
胡適是趙元任新式婚禮的見證人
1917年1月,胡適在與留美同學辯論白話文的基礎上,寫成《文學改良芻議》一文,發表在國內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上,從而揭開了新文化運動序幕。他受蔡元培和陳獨秀之聘,于同年9月回到北京大學任文科教授,并以他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卓越功績而享得大名。而趙元任于1918年8月在哈佛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后,先后在加州大學和康奈爾大學深造并擔任講師。1920年7月,他接受清華學校的邀請,回到闊別十年的故國任教。在清華學校,趙元任先教數學和英文,后教心理學和物理學。
胡適在北大,趙元任在清華,他們有了更多見面的機會。由此趙元任也結識了更多的朋友,如黎錦熙、錢玄同、胡頌平、汪怡等,他們經常廣泛深入地討論中國語言問題。據胡適說,這一段時間“趙元任常到我家來,長談音韻學和國語羅馬化問題,我們在康奈爾讀書的時候就常如此”。
不久,趙元任步入了戀愛與婚姻的大門。
趙元任還沒有留美前,家中就給他包辦了一樁親事,對此他一直是極不愿意的。他通過親友多方做工作,老天不負有心人,對方終于同意退婚,他給人家提供了兩千元的“學費”。此后,一個偶然的機會,趙元任認識了北京森仁醫院的醫生楊步偉。楊步偉是留美醫學女博士,祖籍安徽石臺縣,生于南京花牌樓一個大家族,她也是沖破封建禮教,解除了家庭包辦婚姻。趙元任對楊步偉十分同情和敬佩。從此,趙元任成了森仁醫院的常客,他與楊步偉的接觸越來越密切,最終確立了戀愛關系。這一切,都沒有瞞過胡適。胡適發現趙元任與自己來往沒那么勤了,“同時我也注意到他和我的同鄉楊步偉(韻卿)小姐時常來往”。
1921年5月,趙元任與楊步偉舉行了最簡單也是最新式的婚禮。事先,他們開始做結婚的準備:草擬并印制結婚通知書,自擬并手書結婚證書,到中央公園自拍結婚照,在北京東城小雅寶胡同四十九號租了二樓一所房子。5月31日,他們遷入新居,經過適當布置后,請胡適和朱徵女士(醫生)在客廳共進午餐。胡適回憶那晚時說:
有一天元任打電話給我問我明晚是不是有時間來小寶雅胡同四十九號和他及楊小姐,還有另一位朋友朱春國(朱徵的號)一塊吃晚飯。城里那一帶并沒有餐館或俱樂部之類用餐的處所,我猜想是怎么回事。為了有備無患,我帶了一本由我注解的《紅樓夢》,像禮物一樣,精致地包起來。為防我猜錯,在外面加包一層普通紙張。
那晚,我們四人在精致小巧住宅里,吃了一頓精致晚餐,共有四樣小菜,是楊小姐(指楊步偉)自己燒的。茶后,元任取出他手寫的一張文件說要是朱大夫和我愿簽名作證,他和韻卿將極感榮幸。趙元任和楊步偉便這樣結了婚。我是送給他們倆禮物的第一人。
有意思的是,胡適將他們用中文寫的婚書以及通知書,都一字不漏地記在當日的日記中,還說:“這是世界——不但是中國——的一種最簡單又最近情理的結婚式,故記于此?!备幸馑嫉氖牵?月2日,北京《晨報》以《新人物之新式婚姻》為標題,報道了趙元任與楊步偉結婚這件事,但記者卻錯將結婚地點寫成中央公園(因為結婚證書上的結婚照背景是中央公園的格言亭)。于是作為證婚人的胡適當即給《晨報》去函,說報道“有一點大錯誤”,即“他們的結婚并不在中央公園”,而在小雅寶胡同。還特地說明他們的婚禮,確實是“最簡單最近情理的婚禮”。第二天,《晨報》又以《再志新人物的新式婚姻》為題,再次刊登趙元任新式結婚的消息,并全文照登胡適來函。此舉一時傳為佳話。
胡適盛贊趙元任是“天才的語言
學家”
1921年下半年,趙元任接受哈佛大學的邀請,再次遠渡美國。這次他在哈佛開始講中國語言課,并將研究的重點逐漸轉向語言學方面了。他在哈佛講學兩年多,再次接受了清華學校之邀,校方還給他提供了赴歐考察進修一年的機會。
初到美國后,趙元任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做了“國語留聲片”的錄制,并完成了課本的編寫工作(原已編成六課),1922年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了《國語留聲片課本》與留聲片。趙元任在“自序”中說,人們說“耳聞不如目見”,而對學語言的來說,則應強調“目見不如耳聞,耳聞不如口讀”。胡適高興地為這本書作序,向世人推舉這位天才的語言學家。他直言道:“我敢說,如果我們要用留聲機片來教學國語,全中國沒有一個人比趙元任先生更配做這件事情的了。”因為他具備幾種特別天才,胡適說:第一,他是天生的一個方言學者,他除了英、法、德三國語言之外,還懂得許多中國方言;第二,他是一個天生的音樂家,他有音樂創作能力,特別是他的精細的音樂耳朵,能分辨出極細微的發音上的區別;第三,他又是一個科學的語言學者,在音樂學理研究方面有高深的成就。這本書的出版,為國人學習國語提供了標準的基礎課本,在此后的幾十年間影響很大。
1925年6月,趙元任從歐洲返回祖國。此次重回清華園與上次的大不同,在于他被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而其他三位則是大名鼎鼎的梁啟超、王國維和陳寅恪。
趙元任在國學研究院的最大成就,就是開始對漢語方言做實地調查研究。他首先選擇了吳語方言的調查,用國際音標記錄實際語言?;貋砗蠼涍^認真整理、分析和研究,編寫了《現代吳語的研究》,作為清華學校研究院叢書第四種出版發行?!吨袊蟀倏迫珪ふZ言文字卷》評價說:“《現代吳語的研究》是中國第一部用現代語言方法研究方言的著作?!边@部著作在中國語言界產生了很大影響,也奠定了趙元任在國內語言界的領軍地位。后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聘任他為語言組組長,他又做了多次方言調查,如廣東、安徽、江西、湖南等地方言調查。他每到一地,就學會了當地方言,能直接用當地語言對話,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為他后來整理研究各地方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就是胡適說的,“他是一個天生的語言學者,懂得許多中國方言”。
在趙元任此次回國的第二年,胡適赴英國參加“中英庚款顧問委員會”全體會議,回國后擔任上海公學校長,直到1930年10月才回到北平。第二天,趙元任夫婦就去看望胡適,“談甚久”,晚上胡適又到趙元任家吃螃蟹。此后,他們經常參加朋友的聚餐,參加一些學術會議,如有次他倆到南京參加中華文化基金董事會,就住在一起,“談的很有趣”;胡適稱贊趙元任是個“天才極高的人,學力也好,世間人很少有這種湊合”。
趙元任確實是個興趣愛好極為廣泛的人,除學術上主攻語言和音韻學之外,在音樂、戲劇、翻譯等方面也有顯著的成績。20年代末,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趙元任的《新詩歌集》,收錄了他創作的十四首歌曲,其中有他為胡適的詩譜寫的歌曲,如《他》、《小詩》、《上山》、《也是微云》等,也包括劉半農作詞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在國內外廣為流傳。
抗戰爆發后重聚美國
七七盧溝橋事變的爆發,使中華民族面臨最危險的時候,也改變了人們的人生道路。胡適作為一介書生,接受駐美大使的重任,于1937年9月離開中國,到美國從事外交活動,為國家與民族的事業奔走呼號。而由于南京的陷落,趙元任隨著史語所遷徙奔波到長沙、昆明等地。1938年5月3日,他在昆明給遠在美國的胡適寫信說:“下學期請了一年假到夏威夷大學做一年客串教授。”還說:“南京有信來,聽說大都被搶一空。我的書除手頭應用語言學,余皆是無可挽回的東西,特別是多年的樂譜等?!边@年8月,他舉家離開昆明,經香港抵達美國夏威夷大學。誰知他這一去,竟是永別故國。
胡適在駐美大使任上,公務之余,與趙元任時有往來。1942年8月,胡適卸任駐美大使以后,他從華盛頓遷往紐約居住,重新開始了他的學術研究與講學活動,與趙元任的交往就多起來了。為了支持胡適學術研究的需要,趙元任同意將他的一套“四部叢刊”轉讓給胡適,胡適高興地說:“我有了這部大叢書,加上我現在已有的書,我的‘書荒’問題可算大半解決了。”當“四部叢刊”運到他家時,他立即給趙元任打電報說:“我覺得像印度的王公一樣富有。萬分感謝!”當天就將這些書上架裝好。
1944年年底,胡適應聘到哈佛大學講學八個月,他與同在這所大學任教的趙元任見面的機會就更多了。12月17日恰好是胡適的生日,趙元任夫婦專門在家中設午宴,邀請了四十多位朋友為胡適祝壽。還有一次,胡適與趙元任在外開完會,他們一起回到胡適的家中,由胡祖望(胡適長子)搟水餃皮,他與元任包餃子,“很有樂趣”。1946年6月1日,是趙元任夫婦銀婚紀念日,二十五年前為他們證婚的胡適,這天因故未能親臨現場,特寄來賀詩一首 。詩曰:“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說好姻緣。新娘欠我香香禮,記得還時要利錢?!笔曛?,即1955年3月,還是在紐約,有天胡適與趙元任夫婦談天,“我問他們可記得他們結婚二十年時,我寫的打油詩。他們兩個湊合起來,居然把這首詩記出了”。十幾年之后,即1971年6月1日,趙元任與夫人楊步偉的金婚紀念日,這時候距胡適去世已近十年,他們又想起了為他們證婚的胡適,想起了他們銀婚紀念日時胡適寫的打油賀詩來。為了丈夫而犧牲自己事業的楊步偉,用胡適詩的原韻寫了首自嘲詩:“吵吵爭爭五十年,人人反說好姻緣。元任負我今生業,顛倒陰陽再團圓?!辈艢馐愕内w元任也幽默地寫了答詞:“陰陽顛倒又團圓,猶似當年蜜蜜甜。男女平權新世紀,同偕造福為人間?!?/p>
1945年10至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籌備會議,中國代表團以胡適為首席代表,趙元任為成員,陳源為秘書長,赴英國倫敦出席會議。在倫敦的二十幾天,他們除參加會議之外,還安排了參觀和訪友,兩次看望在英國治療視網膜脫落的歷史學家陳寅恪,看望中國原子物理學家錢三強、清華大學教授葉公超等。第二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召開成立大會,受教育部長朱家驊的委托,趙元任為中國代表團首席代表出席大會(胡適已于這年5月回國)。在理事密會上研究秘書長人選,不止一國的理事都提名胡適。但前提是,必須經本人同意。12月3日,趙元任與陳源給胡適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件事,并分析如能成為事實的好處:一是此職“權威甚高”,“不但使國家地位作空前之猛躍,且可得實際利益甚多”;二是英美為此競爭很厲害,如胡適出任解決,“亦可成一大貢獻”。所以他們“極贊成(胡適)接受”秘書長這一職務。但胡適接到這封信后,立即給趙元任與陳源答復一電云:“此事弟絕對不能考慮,乞諒?!?/p>
1946年5月,闊別祖國八年多的胡適,終于從美國歸來,擔任北京大學校長。1948年4月,胡適和趙元任都被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胡適一直希望趙元任能回來,他寫信說:“你們怎么還不回來?我至今還盼望元任能到北大教書?!边@年9月,趙元任接受了加州大學的聘請,他原本想暫住一段時間,沒料到后來由于國內形勢的變化,在這里竟度過了他的余生。同樣讓胡適沒有料到的是,隨著國民黨政權在大陸的垮臺,他自己又不得不出走美國,這一去又是十年。
1949年后:趙元任力薦胡適在美國教書
1949年4月,胡適從上海飛往美國,仍住在紐約的一所公寓。這時的他,沒有了過去頭上的花環,也就失去了昔日的輝煌。最初幾年,他孤身一人,遠在異國他鄉,他的精神和心境極其沮喪與凄涼。胡適剛到美國,趙元任曾將他接到家中住了幾天,還在家中舉行自助餐招待有關朋友和他見面。但胡適回去之后,寫信告訴趙元任夫婦,說“別后,我的心境很不好,沒有一件事值得報告你們”。兩個月后,又告訴他們,說“兩個月來,精神上十分苦悶” !這年年底,又說“實在提不起勁來,有些日子真難受”!直到兩年之后,他還給趙夫人楊步偉說:“兩年之中,一切都如噩夢!”
不獨心境不好,胡適連生活也成了問題。他曾給趙元任夫婦說,他住的房子不大,每天由他動手掃地,抹桌子,洗玻璃杯,化冰箱的冰,洗客人留下的煙頭煙灰堆滿的煙灰缸。只有一個老太太,每星期二來做6點鐘的工。畢竟趙元任是他的老朋友,而且多年在美國名牌大學當教授也很有影響,他建議胡適找好房子,把家眷接來,在國外教書。但此時胡適另有想法,他在1949年8月16日給趙元任夫婦的信中說:“此事我也仔細想過,但我不愿意久居外國,更不愿意在國外做教書生活。我想回去做點我能做的事。第一,決不做官,第二,也不弄考據了……至于我能做什么,我現在還不很明白。也許寫文章,也許是講演,也許是兩項都來?!?/p>
后來胡夫人江冬秀輾轉到了美國,因她不愿回臺灣,胡適只好打消了去臺灣的念頭。由于此時的特殊心境,他“最怕人多”,“最怕熱鬧”(實際上,胡適原來最喜歡人多,最喜歡熱鬧),因此,胡適最初沒有選擇教書,而是到普林斯頓大學葛斯德東方圖書館,當了一段時間的館長。
趙元任還是希望胡適能靜下心來做學問,就給他考慮買書的計劃,專門托人在國內給他買《四部叢刊》。胡適早先買下趙元任的那套書,他回國時已帶回去了,現在他手頭除過帶出來他父親的手稿,還有一部《紅樓夢》抄本,其他幾乎一無所有。但當胡適知道趙元任要送他原版的《四部叢刊》后,幾次寫長信懇求他千萬不要買,這是為什么呢?一是他已托他在香港商務印書館的朋友李孤帆,買了一套縮印本的《四部叢刊》。二是胡適還有個不得已的“苦衷”,就是他給趙元任夫婦的信中說的,他住的地方太小,四五個大書架在“這里絕對沒有地方安放”,何況夫人對放太多的書架“絕對不感興趣”。
趙元任始終希望胡適能在美國的大學教書,幾次寫信征求他的意見。胡適終于允諾“可以考慮”,并給趙元任寫信道出了不愿教書的真實想法:“我這幾年所以故意不教書,也不熱心向人要教書講演的機會,實在是因為一種避嫌的心理,一面是許多所謂‘漢學’、‘支那學家’總有點怕我們打入他們的圈子里去,一面是這種人的政治上又往往是‘前進’分子,氣味也不合,所以我總有點神經過敏的感覺,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為上策,切不可同他們搶飯吃。”1956年年初,趙元任聯名十二名教授,向加州大學推薦胡適以教授的名義講學,獲得校方同意后,他立即電話告知胡適,并明確表示希望胡就住在他家。在是否住在趙家這個問題上,兩個人又反復討論了多次,胡適以自己是一個“呼朋引類的惡客”為由,不愿給他們家增添麻煩,謝絕了老朋友的好意,希望給他租一間住房就行了。
胡適以教席教授名義受聘于加州大學,為期一學期(1956年9月—1957年1月),趙元任夫婦前往機場迎接。胡適在加大共作了十個正式講演,很受學生們的歡迎。趙元任聽了胡適所有的演講,并有意向校方提出續聘。
按趙元任女兒培云的說法,胡適在加大任教這段時間,成了趙家的??汀Zw元任與胡適共同熟人多,加以舊金山是重要交通口岸,往來賓客更是絡繹不絕,宴會幾無虛席。趙元任生日(11月3日)的前兩天,胡適特意送了他一套生日賀禮。還說,“這是我們認識以來四十六年中第一次破例送禮賀你的生日,我借此祝你能夠繼續過四十六年的平安、快樂、有用的生活”。胡適的祝福,何嘗沒有寄托自己也能過上這樣的生活的意思。有一天晚上,趙元任開車送胡適回家的路上,曾向他談了向加州大學提出續聘的想法。第二天,胡適給他們寫了長信,誠懇地說了自己想回臺灣住的內心話:“我希望你們不要向加大重提此問題,因為我現在的計劃是要在臺中或臺北郊外的南港(‘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尋一所房子為久居之計。不管別人歡迎不歡迎,討厭不討厭,我在臺灣是要住下去的?!?/p>
1957年1月底,胡適結束了在加州大學的講學,趙元任特地邀請了二十多位朋友,由楊步偉母女親自烹飪,在家中設宴為胡適送行。酒宴上,張允和清唱了昆曲《游園》、《思凡》,趙元任彈唱了為胡適詩譜的歌曲《他》、《小詩》、《上山》、《也是微云》,還唱了《教我如何不想他》以及明末民謠《老天爺》(這也是胡適向他推薦的歌詞)。然后大家同到機場,送胡適上飛機。
這年年底,臺灣方面任命胡適為“中央研究院”院長。
晚年的共同志向:發揚祖國學術,
培養后學青年
1958年10月,胡適回到臺灣,住在臺北以北南港“中研院”新建辦公院。
1959年年初,趙元任到臺灣大學講學三個月。此事是胡適一手促成的。1月12日,趙元任一家飛到臺灣。這是他第一次到臺灣,老友胡適的歡迎和接待非常熱情。許多老熟人和親友都到松山機場迎接,“中研院”史語所舉行了趙元任回國歡迎會,胡適以老友的身份致辭,概括了他們之間半個世紀的友誼,評述了趙元任在語言學方面的極大貢獻。他說:“趙先生的天才很高,而且各方面的天才都很高,他的天性之厚,做人之可愛,在朋友中,很難找到……我已到退休年齡,也希望我的老友趙先生也能退休回來,在四季長春的環境中,在祖國無數青年的熱望下,來完成他未完成的工作,和訓練自己國家的青年。”
此后,趙元任在臺灣的老友如胡適、錢思亮、朱家驊等,臺灣的有關文化教育機構先后宴請他們一家,他在臺灣的三個月幾乎天天晚上都是在與親友相互宴請中度過的。值得一提的是,音樂界人士在中山堂舉行了一次音樂會,劇目中除黃自的《長恨歌》外,還專門演唱了趙元任譜曲的《上山》(胡適作詞)和《海韻》大合唱,音樂會結束后,趙元任與胡適應邀上臺講話。趙元任考慮到應酬太多,后來就躲進胡適在南港的院長辦公室準備講演稿,通常就在胡適家吃午飯睡午覺。這也是胡適在加州大學講學后,與趙元任相聚最多的一段時間。
趙元任在臺灣大學作《語言問題》的演講,共十六講,系統地講述了語言學以及與語言學有關的基本問題。據說第一次演講,聽眾出乎意料的多,不得不更換場地,結果還是不夠大,除過室內四百人,室外還有一百多人。這里還有一樁趣事:趙元任演講的題目是《語言學跟跟語言學有關的一些問題》,接二連三有報館打電話問題目是否有錯字,趙元任給他們說沒錯。又問那兩個“跟”字怎么講?他說,第一個是大“跟”字,是全題兩部分的總連詞;第二個是小“跟”字,是“跟語言學有關系”修飾語里頭所需的介詞。還問能否去掉一個“跟”字,他說不能,去掉就不通了。結果第二天,沒打電話問的報紙就登錯了標題。
20世紀50年代后期,趙元任開始著述一部關于語言學的大書,胡適曾多次寫信希望他“早早完成”。這部費時最長、用力最多、影響最大的《中國話的文法》,最終于1968年由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 。國外評論界稱,趙元任這部“數十年勤奮工作的結果”的著作,“可謂中國語言學領域的巨大的里程碑”。趙元任曾任美國語言學會和美國東方學會會長,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在授予他人文學科博士時,稱贊他是“一位博學的漢學家,天才的語言學家,出色的教師,他的創造性的思想和學術上的嚴謹性,為人們探索真理增加了新的思路(途徑)。”
趙元任于1960年夏天即將退休,胡適聽說后致信表示,自己“羨慕之至”,并對他說:“我誠懇地勸你退休之后回到南港來住,把史語所的語言組光大起來,訓練出幾個后起的人來,我們還可以多多見面,大家高興高興!”幾年后,加州大學為趙元任舉行退休告別會,他在答詞中也確曾提到有“去‘中研院’的可能”,但最終并未實現。
這個時候,胡適已年近古稀,身體也日見衰弱。早在30年代后期就發現有心臟病,由于他過分勤于工作,經常伏案于深夜,在最后十多年間心臟病幾次發作。他回臺灣兩年多,又大病三次,每次住院一兩個月,醫生只能讓他臥床休息。胡適于1961年3月和8月,曾有兩次美國之行的計劃,但都在醫生和朋友勸告下而取消。胡適給趙元任寫信說,他還準備第二年2月再去美國,順便看望他。誰料胡適于當年11月6日又住院了,住了四十五天,第二年1月10日才出院。醫生還不許他回南港,暫住臺大學人宿舍,以便于隨時觀察治療。但從2月以后,他又開始忙活召開“中研院”院士會的事。2月24日,在“中研院”院士會上,勞累了多日的胡適,講話時過分激動,心臟病突發,竟倒在了蔡元培館的講臺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趙元任第一時間知道這個噩耗,立即給胡夫人拍唁電表示哀悼。他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找出50年代胡適口述、由他錄音的原帶,撰寫了《績溪嶺北音系》一文,來紀念這個交往半個世紀的朋友,發表在“中研院”史語所集刊《故院長胡適先生紀念文集》中。1968年10月,趙元任又一次到臺灣,拜訪了胡夫人,并在南港胡適的墓前獻花。趙元任退休后,雖然沒有選擇去臺灣,但卻有機會兩次回到大陸,與隔絕三十多年的親友相聚,并分別受到周恩來和鄧小平的接見。
在趙元任第二次回國探視的第二年,1982年2月24日,一代語言大師趙元任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加州大學為他舉行了悼念會,演奏了他一生最愛唱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趙元任的大女兒如蘭寫信給親友報告了父親去世的消息,她特別說明:有一件巧事不知道別人注意過沒有,胡適在二十年前,也是2月24日去世的。
這不僅是巧合,可能也是他們“重聚”的緣分吧?!?/p>
(責任編輯/劉晨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