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妹

近來，凡界拿我龍族子民罵人的事愈演愈烈，每日看著年事已高的龜丞相被人掛在嘴邊，那些關于烏龜王八蛋的說辭著實讓人憂傷。雖說使勁憋憋也能忍，只是心里憋屈，總要發泄，我眼神不好，不能學老哥敖炙登高望遠，便時常學土豆精在海泥里滾上一滾。

這日我正滾在興頭上，忽然被人扯著領子拖走了。

我早就習慣這簡單粗暴的方式，跪在偏殿里看老爹在寶座上吹胡子瞪眼，牙花子都漏到底了也不說話，敖炙站在一邊，有點幸災樂禍。

過了半炷香的工夫。

我自問除了豬頭肉吃得多點，并未做過啥虧心事，難不成使詐逗我？我試探性地問：“老爹，您……又調皮了？”

那張黑臉頓時涼了半截，見我揉腿就把我抱起來，口氣上仍架著說：“還有臉說！鯰魚大仙都找上門了，你看你把人家那七脈單傳的小孫子搞成什么樣子，仙根差點都讓你給拽干凈了！”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上個月我爹非要喝什么萬年參王酒，我立時孝心大發，纏著敖炙問他上哪兒能搞到萬年參，他就說去某山某處，見矮老頭兒拽胡子就成了，泡酒足已。

我去尋了半天，才在水坑里模模糊糊地看見個矮矮的身影，這一激動，沖上去就拽，拽完就走。誰知突然有娃娃的哭聲自背后傳來，我撇嘴，裝嫩有啥用？胡子這么少還有臉哭？

如今想來，怪不得老爹說那酒真它大爺的難喝，喝了一口便再沒動過。

我聲淚俱下地撲在老爹懷里，把自己的行為全說成孝順仁愛，感天動地。

可鯰魚大仙上門了，也不好讓他空手而歸。我如常推出替罪羊：“都是敖炙出的主意啊！我眼神又不好，誰料到會趕上鯰魚伯伯帶弟弟出來玩啊。”說完，我覺得輩分好像不太對。

老爹啪嘰敲在我頭頂，眼睛不好，心就格外智慧，我感覺到他那“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的表情，他瞥了一眼快滅的那炷香，說：“得，我去收拾他。”

我歡快地從他腿上跳下，看著敖炙被他帶走訓話。敖炙悄悄回頭翻白眼，做口型，說的是：“死丫頭，老地方給你放了豬頭肉。”

他們沒影了，我翻出那肉吃得痛快，覺得對不住自家哥哥，不過估計他也習慣了。只是今天老爹、老哥都有點怪呢。

蔥花那丫頭尋著肉香找過來，看到是我，嘿嘿笑了兩聲，挑著眉一個勁地叫我“圓圓，圓圓”……我摸著圓鼓鼓的肚子，一瞪眼，趕緊撕下塊肉遞過去。滿世界都是給我取名兒的，我都快忘了自己叫啥了。

蔥花一嘴油地問：“天界來了客人，你不去湊熱鬧躲這兒吃豬肉？”

啊？沒聽說啊。我腦子一轉，問：“什么時候？兩炷香以前？”

“差不多……人剛走，我去圍觀了，那男大神美死了！”蔥花很激動。

怪不得覺得不對勁，來了貴客老爹這個四海龍神之首少不了親自接待，敖炙你個心里長毛的，裝老爹嚇唬我！會分身變幻有什么了不起的。

挑眉想想，出賣他那么多回，他還肯跟我玩，看在豬頭肉的份兒上就不跟他計較了，不過老爹要是真問起小鯰魚那事，我還是會把這件事推到敖炙身上的。

一大清早的，敖炙就把我從榻上拎了起來，拿著棉帕在玉池圣蓮的晨露中浸濕，為我擦拭雙目。

擦完后睜眼，眼前還是漆黑一片，他眼神一暗，又恢復如常。

我又不是看不見，只是眼神不太好而已，黑白模糊的視野，深淺色也還分得清，適應久了，習慣得不得了。住在這水晶宮里，哪個沒被反光的海水晃過眼睛，哪有我過得安逸啊。

這兩百年來，他日日如此，從不假手于人。這晨露也算是頂好的東西，凡界的老瞎子得一滴便可耳聰目明，可惜我不爭氣，怎么也好不起來，他和爹娘沒少為此費心思，多少靈丹寶貝都試了。有人勸他認命，他理都不理。

我一想到這兒就心酸，趕忙岔開話題：“還有豬頭肉嗎？”

他說：“我時常懷疑我西海會著火。”

“不可能吧？”

“有你噼里啪啦崩油花兒助燃足夠了啊。”

……

此時老娘派人來叫我和敖炙，為的是出席宴會，那我到底是穿金的還是紅的呢？雖然憑經驗知道會是這種小事，但這也太小了吧……

“什么宴會啊？”

我試著向口風一向不太嚴實的老娘套話。

“還不是前陣子來的那個天神璧梵，他呀還非給你……”她憑借驚人的語速說到這兒，才意識到老爹在暗地里瞪她。

沒有老爹的暗準，敖炙撐破肚皮也不敢冒充。當初就覺得他們瞞了我什么，可為啥子要瞞我呢？

“怎么回事啊，再不坦白我真拔了你那紅毛去。”我看看一臉黑色的敖炙。這個托詞百試百靈，我一直懷疑他珍藏的那根大紅毛是情人送的定情信物，后來情人離去之后，他仍情根深種，難以自拔。這是我百年來無數次潤色的故事，想象得多了都快信了，好在他也確實寶貝這毛毛。

僵了半天不見他反應，這次這么堅貞不屈？

老爹耐不住來圓場：“那璧梵也給了你一張請帖，挑件漂亮衣服，晚點一起過去。多大點事，看你鬧的，又調皮了。”

老爹最喜歡的就是把我對他的形容詞用到我身上。本來仙家宴我都不稀罕去，雖然敖炙總把我夸得跟絕無僅有的天仙似的，可我知道我這樣貌太不出眾，又是個殘疾，瞎出去晃什么啊，可這次他戧我戧得厲害，不去多沒面子啊。

那場面還真壯觀，即使眼前是深深淺淺的黑色，也讓我覺得，哦！真沒白來。

我把帖子遞過去，那門將恭敬一鞠躬：“西海敖歆上神到！”

哪個是敖歆？我到處瞥瞥，在西海住這么久沒聽過這號人物啊。敖炙啪嘰給了我一下，我疼得齜牙咧嘴，他瞪我，說：“是你！”

“哦——”

就說別整天給我起亂七八糟的稱呼吧，這下子連自己的大名都沒記住。

宴會主辦者正是璧梵，天界未來的老大。關于他的神根術法一直傳得玄之又玄，絕不是早慧神童這種淺薄稱呼襯得上的。不過他天劫時表現得讓他老爹特不滿意，被罰了許久思過靜修，拖到現在天界才易主。

宴會上，家人跟老友攀談，少再管我，我也不好意思沖上前去當著陌生仙家的面問老爹，神界茅廁在哪兒？只怪自己修行懶惰，至今還肉體凡胎。

幾杯酒下肚，我的視力更為模糊。

遠處有個仙風道骨的老胖子一直看我，像是要哭。雖看不真切，心中卻有共鳴，備感親切。酒力驅使，我直直地走過去抱他大腿。他嘆氣，大手顫顫地撫我的發。

我給他深鞠一躬，繼續去找茅廁。不勝酒力，認路困難，半天也沒啥成果。已然繞開宴會的喧鬧，忽聽一小將道：“大膽雜毛雞！竟敢混進神界！”

我放眼四周，哪有人影，莫不是說本神？我求廁的猥瑣神情影響了他的世界觀？可……雜毛雞……視力還不如我。我剛想開口，卻見那小將被一錘爆頭，下手的人也是小將模樣。當時我并未覺出不妥，后知后覺才明白這是璧梵派人來找我了。

他彬彬有禮：“驚擾上神了。”

我揮手表示大度，復雜的感情在美酒的作用下忽地爆發：“嗬，我哪里算得上神啊？”

酒真是可怕，我竟會在陌生人袖子上擦著鼻涕，講述了自己成為上神的過程。

我出生那日，各界乍現祥云彤霞，彩光萬丈，鸞鳥和鳴，小半月不曾消散。如此異象極其罕見，生得這么大動靜自是被眾所周知了。

這方面最風光的還要數幾百萬年前，鳳族女帝珈蠻姑娘，人家自然比我拉風許多，出生時有過九九八十一天的異象，不僅有天光彩霞、鸞鳥和鳴，更引得鳳族長鳴，婉轉蕩滌天地蒼穹，可惜幾百年前不小心犧牲了。

我抓著小將的手，一直號著鳳凰奶奶死得真可憐啊，痛哭不休，那小將忍著我的鼻涕，反倒流露出一股悲涼。

我算什么上神！哪里有我這么沒本事的上神啊！

我心里一陣咆哮，從懷中掏出豬頭肉就啃。那小將有些發抖：“這是？”

“豬頭肉……我老哥說我生來就會說話，我講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吃豬頭肉。”說罷，我遞給他嘗嘗，卻不見他反應。

我自顧自地吃著，后來頭腦昏沉，困得厲害，蒙頭就睡了。本想上廁所的，這等大事倒是忘了。

眼皮閉合前，似見那小將猛地爆出一陣光，然后出現了金紋錦帶的袍角。

睜眼瞅一圈，形勢不對啊，這是哪兒？參加個宴會的工夫，家里換裝修了？

有紗衣飄帶的姑娘圍上來給我套衣服。“干嗎？”我不習慣，蹙眉一斥。敖炙這皮癢的想怎樣，什么時候鋪張到請這么多人了？

“照顧不周，上神莫怪。”一個特有范兒的男人突然走進來，紫袍玉玦，金紋錦帶。

我認得他，璧梵神君嘛，四海八荒難得的美男，怎么來我家做客了呢？呃——我這才反應過來。

“這是你府上？”我瞅著他。

他笑著點點頭，吩咐小姑娘們好生照看著，說有要事，恭敬地撤了出去。

恭敬地？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以他的身份何須如此。

聽說，近來封印著六界之外的虛幻之境的結界即將破裂，里面好多妖道死士，看他頭疼的樣子，事態應該挺嚴重。

可能由于太久不思考，也可能是豬頭肉吃太多，我坐在床上掰著腳指頭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正是昨晚那小將，聲音、服飾都能證明。

未待深思，突聞幾聲西海特有的傳音之功，聲音就更熟了：“璧梵！你閉門不見是什么意思！還我妹妹來！”

“仙家宴那晚，有一位天將重傷昏迷，敖歆上神當時在場，是知情人士，我便留她小住詢問，何必來鬧？”是璧梵。

“說得人模人樣的，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嗬，恕不遠送！”

而后再聽不見了，不知道那姓璧的做了什么。周圍侍女一切如常，貌似只有我聽到了。

我想往外闖，卻被強有力的結界反彈回來，難道我真被扣留了？

求見璧梵，人家不理，撞那結界，被彈得滿身是傷，我也就老實了。不知璧梵怎么想的，敢跟四海公然鬧翻。

癱在榻上，我開始懷念以前跟敖炙一起玩的時候，我一直身體不好，又沒什么修煉成果的，日子都是靠他罩著，以及出賣他過活。

小時候我不怎么灑脫，對自己天生眼疾這個情況接受無能，敖炙大我幾千歲，總循循善誘地從各方各面夸贊我。

記得有一次，他跟我說：“其實你雖沒別人看得清，可你有慧根，心上有眼，只是這眼尚有缺失，不過慢慢就會顯露的。”他說完望著我，滿臉溫柔。

我回以熱望，抬手一拳：“你說我缺心眼兒？”

然后內心陰暗的我哭天搶地地跑去抱著老爹的腿哭訴，后來老哥就被罰默寫《上古戰書》了。那書又大又厚，他卻翻都沒翻就默寫出來了。

后來我愈發不安分，敖炙想著法兒地教育我。當年我每日除了吃就是闖禍，惹是生非的頻率絕非一般，他百般改革教育手段無果，開始踏上以暴制暴的路途。我就四處逃竄，挨個海溝竄，可吃得太多哪里跑得動，眼神又不好使，就從沒逃脫過。

每每都是，我被治一頓，然后去告狀，老爹治他一頓。可這樣我并不劃算，于是每當快被施暴時，我就企圖深情地說服他，我們乃一母所出，扶持相長，兄包容妹無心之失無可厚非云云。

開始的時候這招還好使，他雖不信，也不好發作，尤其是我聲淚俱下，一遍遍地說，我是你的妹妹啊，我是你的妹妹啊。他竟真的一次次放過我，只說些教訓的話。

“小妹，那你不可再欺負西山的老頭子。”

“小妹，你怎敢趁我睡覺把母親的簪子插在我的頭上！”

“小妹，你拿的那小球兒是鯉魚大仙的眼珠子！快還回去！”

……

那陣子我為了跟他斗智斗勇，在本就能吃的基礎上又添了三成飯量，導致臉盤子直逼印度飛餅，那餅雖好吃可是特大，我摸摸自己的臉，真是不開心。

后來動之以情這招也失效了，我又開始了逃亡生活，滿山地跑啊，仍抱著僥幸的心理想求他一求，可肺活量不夠，只得精簡，邊跑邊喘，邊喘邊喊，“你妹！你妹啊！”

意思是在提醒他血濃于水這個道理。

可他置若罔聞，倒是被海溝里住的那幫鮫人們學了去，總在海底說，你妹你妹的，聽說還傳到了凡界，那我就不清楚了。

其實，在打斗中我們也增進了情感。他對我無疑是極為照顧的，想辦法治我的眼睛，不管多艱難只要有一丁點可能就會去做，曾在無數個夜里，他對著睡夢中的我說，你要開心，視力、樣貌都不重要，早晚你會拿回來的。

我睡得淺，很多時候都聽了進去，然后心底軟成一大坨柳絮，第二天竄到山丘上，更大聲地朝他喊，你妹！你妹啊！

真的，做他妹妹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可我所求卻不僅如此，誰能對這樣的男子不動心呢？但是倫常綱理總要顧忌，那一聲聲你妹，其實也是在提醒我自己，兄妹，而已。可他的好就是那么招搖，滿滿地鋪在我的腦子里。

想到這兒，我嘴角彎起，像是沐浴在暖暖的晨光中一樣。

“神女好安詳啊。”富有磁性的男聲傳來，我倏地睜開眼睛，瞪著迎面而來一臉笑意的璧梵，他手中有一托盤，一枚像是什么果子的東西正散發著光輝。

他對我倒是客氣，可也不能仗著身份本事就軟禁我啊。我問他敖炙怎么了，他不說；我問他扣我干嗎，他也不說。

總是說些我聞所未聞的詞句，什么虛妄山，什么天地浩劫，什么北海民女，我心里暗暗地道，神帝大老爺了不起哦，就能說些亂七八糟的，諷刺我沒文化嗎？

他對治療我的眼疾挺上心的，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什么南海嘉珠、佛家圣果，再或者仙丹仙草，總逼我吃，不過沒啥效果。這么久聽不到敖炙的消息，每日過得煎熬，我不斷地回憶以前的日子。

我從來就不是安分的龍女，既然這個人蠻注意我的身體狀況，自然要折騰一番，于是開始絕食。本就體弱，之前被結界也彈出了不少傷，還不忘喊眼睛疼啊眼睛疼，璧梵果真緊張起來，起初不肯屈服，誰叫我演技好，又肯賣力，很快他就一臉緊張愧疚地蹲在我的床頭了。

聽他絮叨不止，我無端涼了指尖。

原來，我也算是一顆棋子。

六界之外的一處封印將要破裂，即將魚貫而出不盡的妖道死士，絕非普通妖魔可比，六界都懼怕于此，若不是百萬年前戰神降服它們，又拿那鳳凰奶奶的心頭血封印，哪來這長久的安寧。如今它們卷土重來，難以抵擋的程度只會更為可怖。

當年鳳凰奶奶因戰事而死，那戰神是她情郎，悲傷過度，碎了神格棄掉修為，發誓再不領戰，不再庇佑四海八荒沒擔當的神們。

璧梵說話高度概括，其中細節我無法知曉，可他說出敖炙正是那戰神時，我的心還是一顫，想他那么擅長兵法兵書，倒也合情合理，那根他寶貝的紅毛果然有貓膩。

雖然修為沒了一大半，可是那些軍威與閱歷、謀略與氣魄還在，這次結界要破掉了，大家自然又想到了他，畢竟這些年里沒再出什么軍事奇才。

誰知敖炙堅守誓言，棄六界于不顧，大家不管怎么苦口婆心地勸他，他也絲毫不動搖，包括我老爹，私底下知道我這個妹子是他軟肋，便權且一試。

自家老爹雖是護短的主兒，卻很有大局意識，他這么做也不稀奇。

那之前敖炙變成老爹的樣子拖住我不讓我見璧梵，是因為算到會被逼到這一步嗎？那真是要怪我非來參加這次天宮宴了。

“我前些時候傳話給他，說他再不應戰就放盡你的心頭血，然后……他已經去做好部署，控制住局勢了。”璧梵吹涼藥湯，表情因戰事有望放松了許多。

我一骨碌地睜開眼睛，瞪了他兩眼，什么手段都用，也不顧忌身份！

一直也沒傳來關于敖炙的壞消息，我勉強安心住下。曾在半夢半醒間聽璧梵握著我手說：“這千千萬萬年，怕都還不起你們了。”

我當時想，千萬年都還不起，難道你欠我們家很多錢？還是因為綁了妹妹逼哥哥出戰，欠了很大的人情？

一日璧梵又說給我治眼疾，我沒興趣也不好逆他的意思，我一瞎子遭軟禁，哪敢太張狂，被喂了碗惡心巴拉的湯藥就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才轉醒，一睜眼，我便看見墨綠色的幔紗帷帳正被蓮藕般的玉臂挽起，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笑道：“帝君安排了人送上神回去，我先伺候您梳洗吧。”

等等！

眼前的東西怎么是花花綠綠的？一切怎么都看得這么清楚？我的眼睛好了？！

見我又哭又笑到處瞅，那侍女被嚇到了。

璧梵真的治好我的眼疾了！

本想觍著臉去道謝，誰想人家不在府上。思家心切的我趕緊逃回西海，等敖炙的工夫，讓老爹老娘先開心一下。

我回了西海，卻被告知爹娘去佛祖那兒悟禪了。這兩人平日里死活都不會去的，想來是近來發生的事讓他們不淡定了。

我窩在房里等，突然想照鏡子，從小到大我都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如今眼疾好了，總算能彌補這一人生大憾了。

“啊——”

石桌石椅被音浪掀翻。

鏡子里的這個人真的是我嗎？能看見自己長啥樣才是我人生大憾啊！我覺得那個叫我雜毛雞的小天將真是太善良了！鏡子里那團亂七八糟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啊……

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好看，卻從沒想過會是這番樣子，黑黑的膚色，還不均勻，時不時地蹦出一兩坨深灰淺灰的大斑，身材詭異，如今的眼睛倒是極美，可其他五官變形，像是燒焦的煤球。

敖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遍遍地夸贊我的啊？宴會時，家人哪里是跟老友敘舊，分明是被眾人纏著追問怎么會有長成這副鬼樣子的上神啊。我那時裝作不知道，如今心里卻疼得要命。

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模糊了鏡中可怕的影像，越來越模糊，卻突然看到，烏壓壓的一片天地，一側淺灘波濤翻滾，一側高崖山丘連綿，崖上氣魄駭人的敖炙生生地噴出一口鮮血！

似有無限能量瞬間被帶動，我倏地駕云飛出西海，我不認識那地方，可這眼睛似乎認識，它似能看到許多常人看不到的事物，還牽動著我體內深不可測的力量，平常騰云直摔跟頭的我，現在飛得跟光速一樣快。

北海邊，那結界的裂紋像阿婆臉上的褶子一般。敖炙想用內力減緩結界碎化，結果卻被妖力反噬。

聽當時在場的人回憶說，只見從天邊急速飛來一赤焰包裹的女子，她散發的萬丈光芒叫人不敢直視，只聽她撕心裂肺一聲長鳴，聲音清越婉轉，帶著無窮的力量，引得風云變色，天搖地動，竟還配著鳳鳴蕭蕭，蕩滌天地，久久不絕。而當強光終于退去，女子和帶隊的敖炙都不見了。

好吧，被傳得玄乎的那火人就是我，而我，就是曾經的鳳族女帝珈蠻。

那日，我救下敖炙后，便將他帶回了西海，并請來仙醫為他療傷。

“敖炙的修為本就所剩不多，又為大軍爭取時間強跟妖力對抗，仙根都要散了，您強渡修為過去他也受不住，何況您本身的狀況也不太好。”仙醫垂首而言，止下我企圖輸送內力的手。

我嘆氣，轉身看鏡中的自己，好陌生的一張臉，精致的五官，令人生妒的容顏，尖得讓人心疼的下巴，這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天地混沌初開時，有一眾神者，便是大家口中的遠古上神。

珈蠻姑娘正是其一，一只三目神鳳。光看她誕時的天地異象，便知她先天條件有多好，幾十萬年修煉下來，更是神中翹楚，魄力凌人，成為鳳族帝君。

可她自我要求甚高，找到六界之外的虛妄山進修，守在那兒的薩提老祖多少歲怕是沒人知道。

珈蠻笑瞇瞇地纏著人家胖老頭兒，又送禮又作揖，非要拜師。薩提老祖見小姑娘漂亮得不像話，又如此有誠意，時間久了，倒也喜歡，索性留她在山上修煉。

同在山上修行的還有兩個美男子，一個是數千年小神，一個是百年豬妖。看得出他們慧根也嘉穎得很。

山上本就寂寥，所以大家很和諧，不管修為神位、年紀大小，三人很快便熟識了，還有了綽號，悶神、豬頭，還有因為吃過一次芝麻餅而興奮不已的餅女。開始時珈蠻與悶神感情更好些，許是遠古上神跟豬妖擁有的共同話題不多。

珈蠻起初無法適應漫天霧瘴毒氣，打坐的時間總會很長，結束時已入夜，極寒刺骨。出了山洞卻見那豬妖拿著個凍成了冰坨的雞腿等在那兒，他在這兒待了百年也適應不了這氣候，冷得打戰。“你一日未進食，這氣候受不了的。”說著，他遞來雞腿，卻發現已經結成了冰坨，黏在自己手上了。

他待人一向如此，雖本事不大，卻讓人心暖。珈蠻早就不食五谷，卻是那種人家對自己好，定要加倍對對方好的人。

在之后越來越困難，越來越讓人咋舌的試煉中，三人肝膽相照。豬妖終究是體質有異，不如珈蠻與那小神熬得住，可彼此間也從未放棄過。熬得過的背著傷者在迷窟忍著淬火艱難前行；遇曠世奇毒，以口吸之，分攤毒性，神鳳心頭血有療傷奇效，一滴便彌足珍貴的東西珈蠻卻從不吝嗇。

如此之事不勝枚舉，于危難得真情。在無聲的時光里，珈蠻與悶神情愫暗生，以赤色頸羽相贈，相約連理。

薩提老祖對悶神有格外開課，可見他來頭不小，那豬妖也非一般，好似是哪個天神求情塞進來的，有仙根。當時珈蠻還想過會不會是哪個上神的私生子，后來又覺得能生出豬來，定是跨種族的奇戀，不宜深入地想下去。

這兩個修煉千年的男子竟作為統帥，被派去對付六界之外虛幻之境出來的妖道死士。珈蠻對此很是意外，她問過兩人啥來頭，可兩人都言忘記了，只說是命數。

那場戰事不輕松，神界傷亡很大才稍占上風，卻也禁不住往外擁的如無窮盡一般的死士。

豬頭、悶神他們商量，一人深入虛幻之境，纏斗拖敵，外面的爭取時間封印洞口，里面的一隊定要及時出來，不然將永久被封印其中。

悶神知道豬頭在術法謀略上與自己還有距離，寧可自己犯險，毅然決然地決定深入虛幻之境。

珈蠻本想去助陣，卻趕上她歷天劫，怕情人與兄弟擔心，并未言明，趕去時已經是后期，還帶著一身傷。

悶神見她，道了句等我回來，便揮軍而去；豬頭在北海岸捏訣畫咒，集眾仙之力，企圖做一個足夠結實的結界，封印虛境。

神鳳的心頭血不僅可以起死回生加深功力，更是硬化結界的良物，所以當豬頭不好意思地說明來意后，珈蠻不顧氣虛體弱，應承下來。

他取的血量出乎了珈蠻的預料，她閉目緩了好久才勉強氣順，他卻轉身從袖中放出一縮形物體，還原大小。

是一女子，他將那血喂到她嘴里，念念有詞：“餅女，你別怪我，我不能讓她有事。”他竟會為一個在戰事中受傷的北海民女耗了這樣的寶血！

珈蠻意識到時已經晚了：“那是悶神的救命血！”

卻見他神色一冷：“雖是同門，兄弟相稱，可師父總暗中教他奇門暗術、兵訣良策，他既然有本事就讓他闖去吧。”

聽他冷笑，珈蠻一震，沒料道豬頭心里對于老頭子額外加課會這樣想，他不是被那女子迷得失了心智吧？自己這么多年的照料之情真是喂了狗，她從未想過，自己這么珍視的一份友情如此廉價。

珈蠻一聲怒吼，直飛而上，留下一句：“此去若還有命，我倒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看看你那皮囊下埋的是顆怎樣的心！”

撐著最后一口氣，借眾仙已聚之力，逼出所剩無幾的心頭血，法陣啟動的那一刻，她終于難以再支撐，平日里神采奕奕閃著紅光的眸子褪盡顏色，她朝里面喊了聲敖炙作為提醒后，人已墜落。

敖炙正是那悶神的大名。

他從虛境率眾而出的一瞬間，身后結界完結。

一場風波過后，懷中的人兒面色慘白，讓人扼腕嘆息。

他與她千年之情，怎么舍得就此放手？于是找來找去就北海那個農家女地里的土豆算是最有靈氣的，他趕忙先將她的殘魄封進去，企圖一點一點地養養看，誰知正趕上神鳳每萬年浴火涅槃，對于一個剛歷了天劫、散盡心頭血的殘魄來說，浴了火還能重生就有鬼了。

于是敖炙碎了神格棄掉修為，在照亮半邊天的三日天火后保住了那個土豆。他帶著那個黑煳煳的滿是灰燼的土豆回了西海，土豆沉寂了不知道多久，后來他便有了個妹妹。

上次從西海趕去救敖炙，一到北海腦子里便想起了這些事情。

現在我已經恢復了我的真身，回到了鳳族，繼續做我的女帝。

前些日子聽侍女說起，璧梵去牡丹仙子那兒賞花，感嘆了一句：“真是滿園繽紛！可明明是各式的白花兒，哪有什么鮮艷顏色……”隨游的一眾仙家無不臉色發白。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眼睛是怎么好起來的。確實，治了那么多年都沒起色，怎么會突然就好使得要命呢？

許多仙家會專門煉眼，火眼金睛之類的，因而雙目所涵神力不容小覷，我得到了璧梵的一對眼，也就是得了天神帝君不少修為，還有一些他的記憶與認知，這也許正是啟動我體內暗藏神力的緣由。

他爹當年覺得他一生太過平順，少有坎坷，又自視過高，于是天劫時就將他變成低等豬妖，抹去記憶，可他對私欲和情愛的考驗明顯通不過，他爹不開心，給他關了禁閉推遲他繼位。

當年喝了我半碗心頭血的北海女受不住那么金貴的東西，已被血氣燒死。

他關禁閉出來不久，就去給我家送請帖去了。于是，就有了敖炙阻止我們見面，可老爹為了讓他去應戰出兵而故意演得漏洞百出的一幕。

薩提老祖便是天宮宴上被我抱腿的那一個上仙。借敖炙之前的助力，他跟我合力將虛境結界重新封印，我輕微傷了元神，不過應該又可以安生了。老頭子說，敖炙是開天戰神之魂，沒那么容易死，我再問，他便是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嘴臉了。

可被反噬的他一直沒再醒來，我每日不厭其煩，笑著跟他講話。

我說，沒想到我這么記仇，還真的去吃豬頭肉，怪不得璧梵見了直打戰。

我說，怪不得我以前那么喜歡學土豆打滾，原來老早就被你當土豆養了。

我說，以前看你特寶貝那根紅毛，還以為怎么的，鬧了半天是我送的。

我說，我以前總覺得自己心理畸形，暗戀自己的哥哥，其實是你一直暗戀我吧。

……

我說得疲累了，就在他身邊瞇一會兒。

睡夢間，我又回到了那個我們追逐著滿海亂竄的時候，我依舊大喊：“你妹！”

他卻一把捉住我，笑道：“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