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虹影:女兒讓我的心不再饑餓

因為孩子，她從一個暴躁的女兒，漸漸變成了一個溫情的母親。

在女兒出生之前，虹影性格敏感暴躁，如一個渾身長刺的刺猬，以為全世界都與她作對；女兒出生以后，虹影變得平和溫情，如一個低眉含笑的菩薩，仿佛全世界都在祝福自己。

這就是一個孩子的影響力。連虹影都感到驚奇，孩子居然能夠讓自己重新開始人生。

2011年11月17日，虹影帶著她的新書《小小姑娘》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當聽到她爽朗的笑聲，用夾著重慶方言的普通話講述自己童年的點滴往事以及女兒西比爾時，你會因著她變得溫情起來。

重新開始一生，也是有可能的

虹影一度覺得命運對她怪戾兇狠：出生在大饑荒年代的私生女，成長于重慶長江邊的貧民窟，18歲離家出走，然后流浪、寫詩……磨難與困頓仿佛如影隨形，讓她以為此生注定受盡苦難，流離失所。

29歲，她單槍匹馬遠赴英國，遇到了知名學者趙毅衡。他憐惜她和她的文字，不嫌棄她的身世，又有份終生大學教職，還肯娶她。這讓虹影頓時覺得，“老天在可憐我，唯一的一次，好運的光環掉在了我的頭上。”

隨后幾年，她創作出的《饑餓的女兒》《阿難》《K》等作品，一度蜚聲海外，而美滿的婚姻也曾被無數人艷羨，成了文學圈內的佳話。

她以為人生從此塵埃落定，卻不料幾年前婚姻突變。因為丈夫移情別戀，虹影的婚姻戛然而止。

離婚后的虹影絕望至極，仿佛陷入人生絕境。后來，在一次聚會上，虹影認識了意大利的W先生。W一邊做生意一邊寫小說，曾得到過英國女王授予的OBE勛章。

W對當時的虹影來說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她想要證明，愛情或婚姻陷入絕境也可以重新開始。面對W的追求，她欣然接受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虹影和W在一起，彼此相處愉快，卻不曾談及婚姻。

2006年9月，虹影回重慶老家，母親從箱子底下拿出一頂嬰兒絨線帽送給她。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母親的用意。回到北京后，她身體虛弱、流汗、嗜睡，去醫院查出懷孕。當時，她還在考慮要不要這個孩子，畢竟沒有婚姻，而自己又一向獨立，似乎還沒做好當母親的準備。

一個月之后，母親去世的噩耗傳來。虹影奔喪之際，想起母親原來早有先知。她送給自己絨線帽的意義，明明是在說：“我要離開人世，一向孤單的你因此會更孤單，而生個孩子會讓你有個伴兒。”

想到這里，虹影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母親早已看出她懷孕，卻什么也沒說，因為她沒有婚姻。母親尊重她，不想用“孩子的父親是誰、將來怎么辦”這些問題讓她難堪。而就在她糾結許久，最終決定留下這個孩子時，她接到了母親即將離世的消息。這是冥冥之中母親的安排嗎？肚子里的這個孩子，也許就是母親的轉世。虹影心里溫熱起來，真好，前一世我是你女兒，這一世我是你母親。

2007年5月4日，虹影在北京如愿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為西比爾。這一年，虹影45歲，歷盡千帆，百轉千回。

她以前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其實從小就和幸福離得很遠，從來不會想到幸福，也從來不期望幸福。幸福與我永遠背道而馳，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

她從沒想過此生會有一個孩子，沒想過自己可以做母親。她更想不到的是，這個孩子會讓她的人生重新開始。2009年，虹影和W在意大利步入婚姻殿堂。雖然這是一場遲到的婚姻，但身邊有兩歲的女兒做花童，一切顯得如此特別。當虹影用意大利語說“我愿意”時，她知道，幸福終于降臨。

愛能滋養女兒，也在修復自己

西比爾兩歲時，每晚臨睡前都會纏著媽媽講故事、唱歌。有一次，虹影讀完《安徒生童話》之后，腦海中突然冒出一首童謠，忍不住就唱了起來：“紅蘿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兒要吃肉，爸爸說，沒得錢，媽媽說，灶房有個火鉗。”

虹影說的是重慶方言，女兒聽得很認真，而且居然都聽懂了。她問：“媽媽，你小時候有紅蘿卜吃嗎？”“媽媽，你的童年是什么樣的？”

面對女兒一連串的提問，虹影不禁想起了遠在重慶的6號院子。那里雖然窮，但比任何一個地方都像家。那時候，家里有爸爸媽媽。如今，他們都不在了，卻留下了無數關于6號院子的故事。

虹影說：“媽媽小時候認識一個撿垃圾的怪老頭。他穿得很臟也不愛說話，還放火燒自己家的房子，最后他死了。所以啊，你看到大火要躲開，不能往前沖。知道嗎？”

女兒點點頭。

虹影繼續說：“大家都嫌棄怪老頭，但媽媽有一次親眼看到他救過一個懸崖邊的小孩子。所以啊，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好壞之分，好人也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

講這些故事的時候，虹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母親。她脾氣暴躁，而且與丈夫之外的男人生下了虹影，注定了虹影前半生的動蕩。可是，母親是一個壞人嗎？好像也不算。她能干、堅忍、善良，對孩子們雖嚴厲卻愛護。虹影很長一段時間都恨母親，直到歷經滄海再回首，終于理解了母親的愛，母親的痛。尤其是懷上女兒后，她瞬間與母親和解。這樣的童年和母女關系，讓虹影不再執著于好人、壞人，而她，同樣不希望女兒因為好、壞的標簽，忽視了一個人的愛和痛。

在貧民區長大，動蕩的生活帶來的都是不安全感，虹影的童年沒有糖果玩具，有的只是困難和歷險以及生命的饑餓和悲傷。這一切讓虹影對于生命有種天然的悲劇性預測，并將它們本能地傳遞給女兒。

西比爾喜歡貓，纏著媽媽說養一只。虹影就告訴她：“你的五舅舅小時候養了一只貓，叫小黑。五舅舅每天都把碗里的飯給小貓吃一點，小黑和他很親。可是有一次，三舅舅踢了小黑一腳，小黑跳到樓板上，一聲慘叫。后來，五舅舅在水塘里看見了小黑的尸體，他一直哭，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媽媽見不得那種傷心。”

聽了小黑的故事，西比爾再也不提養貓的事情。鄰居家的男孩想養狗，西比爾勸他：“不能養狗，我媽媽說狗死了會讓你難過的。”“那我養鳥呢？”“也不行的，鳥也會讓你難過的。”

這樣的做法對不對？因為害怕生命的逝去，就連同生命的美好都不讓孩子去體會？虹影不知道。這只是她的本能，與其害怕這種離去和受傷，不如從來沒有擁有，哪怕是一只貓。

講故事時，虹影會陷入自己的悲傷中：“它們都去了天堂，媽媽總有一天也會去的。”西比爾急了，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我不要你死。”

那一陣，她給女兒講了太多鬼神和死亡的故事。也許講這些真的不太好，孩子應該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但虹影沒辦法刻意制造這份美好，因為她的童年從來不曾與完美沾邊，她沒有力量。而且虹影想讓女兒知道，過去，媽媽是怎樣的一個人，外婆是怎樣一個人。在講故事的時候，虹影沒有把她當成是一個孩子，她訴說著殘酷的童年，仿佛在和童年的自己對話。

其實每個媽媽都是這樣，她和孩子的關系，無法脫離她的童年和生活。有可能在這其中，媽媽傳遞的東西并不美好，但是，只要有愛，孩子依然會從中找尋到力量。有一天，虹影聽到女兒在客廳對她的朋友講故事：“從前有個小不點，她因為太淘氣把爹媽都氣死了。小不點只能自己學做飯，照顧自己。然后她變成了一個好女孩。天上的神仙看到了，就讓她許愿。小不點許了個愿，讓她的爹媽活過來，于是神仙就讓她的爹媽活過來了，從此她的一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個故事，多么像小時候母親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這么多年，虹影一直在努力當那個女孩，期望奇跡的出現，期望能夠得到愛。如今，她把愛無條件地給了女兒，女兒就看到了生命悲傷過后的希望。于是，虹影走過去摸著女兒的頭，說：“你就是我的小小姑娘。”

這個小小姑娘，仿佛有著神仙一樣的魔力，用她的美好故事，讓虹影與童年的自己和解。這就是生命的奇跡。母親給予孩子的愛，滋養孩子，也修復母親。

不要當芭比，要當生活的勇士

西比爾愛好廣泛，喜歡畫畫、美食、旅行，但感到不滿意時也會大喊大叫。虹影看著女兒，這個性情直露、凡事不肯屈服的倔強女孩，越來越像自己。從小歷盡苦難，所有的困難都要自己解決，所有的路都要自己走，所以面對女兒，虹影也希望她有足夠的能力去應對人生。

于是，虹影決定用自己的方法教育女兒。

西比爾喜歡聽故事，也喜歡看故事。虹影看書寫作的時候，就讓女兒坐在一邊，塞給她一些繪本。虹影并不給孩子選擇《愛心樹》《猜猜我有多愛你》這種充滿女性溫柔的繪本，而是給女兒選擇了《納尼亞傳奇》《丁丁歷險記》《藍精靈》等，這些繪本色彩豐富，但內容充滿爭斗。剛開始西比爾坐不住，但看到媽媽也在看書，也就慢慢愛上了閱讀，常常給什么看什么。

教女兒學游泳時，虹影狠心地讓女兒沉到水底學閉氣。西比爾先是哭，還咳。虹影不管，學著女兒咳。第二次再沉入水底時，哭聲就輕了。第三次，幾乎就哼了幾聲。再后來就習慣了。

虹影很少給女兒買芭比娃娃之類女性化的玩具，西比爾的玩具是汽車和飛機模型。虹影說：“我不想給她灌輸太強烈的性別意識，等她長大后，我想教她學拳擊和武術，訓練她對困難的駕馭能力。”

在媽媽的教育下，西比爾十分勇敢、愛冒險。站在滾動電梯上，她一定要張開手臂；蕩秋千時，一定要媽媽蕩得很高；爬山時，一定要爬到山頂。她還驕傲地說：“媽媽，你能不能把我爬山的事情寫出來給老師看，看看我有多了不起。”

爭斗題材的繪本、“狠心”的訓練、男性化色彩的玩具、搏斗性的技能，虹影教給女兒的，似乎和女性、柔和、可愛、弱小無關。這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媽媽，在拼命地讓女兒擁有躲避傷害的技能。任何事情有得必有失，一個女孩過于強悍，就會喪失女性特有的柔軟、淡然。但，我們都不是完人。每一個母親的教育，必然帶有自己人生的烙印。

靠近母親的路

西比爾滿一周歲時，家里來了許多朋友慶賀。有一個節目是抓周。西比爾坐在地毯上，前面擺滿了書、筆、錢幣、手機、玩具……她左看右看，就是不伸手。這時，虹影把一個勺子放上去，她毫不猶豫地拿起勺子，再也不肯放手。在場的人都笑了，說：“這孩子愛吃，長大了一定隨媽，是個做菜的能手。”

西比爾喜歡吃媽媽做的菜。4個月大時，虹影給女兒做骨頭湯下的面條、各式菜泥、水果調的飲料……女兒都很喜歡吃，什么都愛嘗試，且嘴極刁。遇到阿姨做的不合口味的菜，她當時就會吐出來。這讓虹影驚嘆：這么小的孩子，就能從食物上找到靠近母親之途。

而她又何嘗不是在尋找靠近母親的路。虹影寫的很多書都是自傳性質，就是為了讓母親看，看到她的傷、她的愿望、她的成績；她努力賺錢，給母親匯錢、送禮物，就是希望母親能夠夸夸她，在意她。虹影一直覺得，母親不稀罕她這個作家，也不關心她的生活，直到母親去世后，她拿到母親留下的一大袋子東西：里面全是虹影新聞的剪報，還有她的照片。母親就是從這些報道中得知女兒又在哪里“流浪”，過得好不好，默默地關注、擔心、惦記。她們都在彼此記掛、想要靠近，然而，因為從小不親，她們從來沒有正面表達過，讓這條路走起來并不順暢。

虹影不想讓女兒走自己的路，于是把滿滿的愛全部送給女兒。

出版社約虹影談事，路上堵車，趕不及回家吃飯，虹影就跟女兒請假。西比爾說：“媽媽，我會等你回來。”但西比爾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晚上11點，虹影推開家門，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大叫：“媽媽，你在哪里？”

她去外地開會，西比爾發來自己在Ipad上畫的畫，畫上有菊花和圣誕雪花。她用脆生生的聲音在電話里說：“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虹影聽著女兒的聲音，一刻也不想停留，真想快快飛回她的身邊。

自從有了西比爾，虹影感慨：女兒在，不遠游。對于出差的機會，她能推則推。朋友都說，以前那個喜歡浪跡天涯的虹影，現在眼里只有孩子，一分鐘都舍不得與她分離。

有一次，虹影要外出，女兒哭著舍不得。剛出門走幾步路，又被女兒拉了回來。這樣反復了幾次，實在沒辦法走。虹影靈機一動，轉過身來，在女兒的耳朵上、脖子上、衣服上、手上全都吻了一遍，然后說：“媽媽雖然要離開一兩天，但是媽媽特別想你，所以把這些吻全都留給你。”西比爾這才讓媽媽走。

還有一次，虹影要去法蘭克福開會，而且一走就要十幾天。這么漫長的離別，女兒一定受不了。于是，虹影又想了一個辦法。

吃早飯時，爸爸打開了錄音機，里面是虹影的聲音：“寶貝，媽媽在國外開會，你要乖乖聽話哦。”西比爾聽著媽媽的聲音，開開心心地去上幼兒園。晚上，西比爾放學回家，爸爸的手上搖著一封信：“你媽媽來的信。”西比爾興奮極了，打開一看，果然是媽媽的字跡：“媽媽雖然不在家，但想的都是你。”原來，虹影在走之前錄好音、寫好信，然后讓爸爸每天都給女兒“驚喜”。

虹影對女兒的愛細膩、濃烈，女兒的回饋也無處不在。西比爾每天都纏著媽媽，看到媽媽在房間里寫作，她就會畫一幅畫，從門縫里塞給她。虹影打開一看，里面的自己扎著兩個辮子，是一個小小姑娘。

西比爾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也喜歡和媽媽分享，母女倆親密無間。這樣溫暖的感動，每天都發生在這對母女身上。整天被女兒黏膩著的虹影，終于感受到自己被無條件地愛、被牽掛、被需要，那顆沒有安全感的心，居然變得安寧、溫熱。

有時，虹影問女兒：“如果媽媽做錯了，你會生媽媽的氣嗎？”

“永遠都不會，因為你是我的好媽媽。”西比爾摟著虹影的脖子說。

虹影感動地說：“I LOVE YOU!”

女兒就會回答：“I LOVE YOU TWO!”

虹影接著回答：“I LOVE YOU THREE!”

女兒接著回答：“I LOVE YOU FOUR!”

……

這樣的對話，母女倆似乎永不厭倦。

養育孩子，有時候也是在“養育”童年的自己，那些陰影和傷痛會重現，一部分被傳遞，更多的則被彼此的愛漸漸撫平。虹影感謝女兒的到來，因為她，自己從缺乏愛到擁有愛；也因為她，自己從一個暴躁的、沒安全感的女兒，漸漸變成了一個溫情的、踏實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