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沒見過驢了。倒是在馬路邊多次看見成群的牛,被生意人趕往肉食品加工廠。近日,讀《劍南詩稿》,不期想起了我父親養的驢。
兒時家貧,養不起牛,就養了頭驢。那是頭灰驢,父親用一石五斗高粱買的。驢不閑。農忙時,耕種那二畝五分祖上留下的地,拽著碌碡打場;地里場里沒了活兒,就拉磨。把它眼睛用布一蒙,它就沒了時間觀念。只顧一個勁兒轉圈子,人不說“吁”,它不停下。磨房里,驢蹄、石磨、篩面籮的合奏曲,從五更響到深夜,緩慢而悠長。
父親常說,全家人能有粗食淡飯糊口,多虧了這驢。
人吃面,驢吃麩。一槽青草,只撒兩把麩皮,那是它的菜肴。我每日為驢割草。驢吃百樣草,連帶刺兒的蒺藜秧、帶鉤兒的毛蒼子、帶苦味的麥楝子,它都吃。最愛吃的是葛巴草,村里村外到處都有。后來,每在城市里看見葛巴草結成的草坪,我總傻想,用它喂驢才好呢。驢白天忙,夜里吃草。我總在驢嚼草的咯嘣聲和驢脖子下掛的銅鈴兒的丁東聲中上床睡覺。那響聲,平和、清幽、有悠遠的韻味和徐緩的節奏,切切地催我恬然入夢。夢中,總看見葛巴草,毛蒼子,帶露的牽牛花,紫色的朝霞,輕飄飄的云……
后來,人“集體化”,牲口也“集體化”了。父親要求去喂驢,喂幾十頭驢,每天記9個工分。
后來,我出外求學,在外謀生。每次回鄉,總先去驢屋看父親。父親的床,鋪在驢槽前,每夜都得給驢們添3次草。父親在驢屋住了30年。30年過去,父親老了。30年過去,“集體”散了,公共財產分了,我家分得兩條驢腿,又拿出30元錢,父親拉回一頭驢,是頭黑驢,嘴、蹄和尾巴梢兒是白的。父親說,它是當年那頭灰驢的五世孫,父親的床,仍鋪在驢槽前。我再還鄉,睡在老屋,便又聽到了驢吃夜草的咯嘣聲,可再沒了童年的美麗的舊夢。又分得二畝地,父親沒力量耕種,就讓給了別人。他每日只伺候驢。驢也老了,干不動活兒,也沒活兒干。父親就常常坐在驢面前,驢看他,他看驢,驢無言,他亦無言,默默相對,一坐半天。
又過5年,霜降草白時候,父親死了,死在驢槽前的床上,死時驢槽里的草還沒吃完。
我匆匆還鄉料理喪事。埋葬罷父親,想起了那頭驢,它已一天一夜沒吃草,如何處置,煞費周章。送給鄉鄰,都不愿養;賣給屠戶,人家不收。終于,小鎮上一家小工廠愿買,要用驢皮熬膠。那是個凄慘的下午,天陰得很重,東北風如刀利。廠方來人拉驢,那人走到驢前,驢就怕,憷憷地,不敢挨近他。他解開驢繩,要拉上走,驢就是不抬步,四條腿像釘子似的,扎在地上。那人從驢槽前掂出一根棗木棍(那是父親喂驢時的拌草棍,已用了多年了),掄起棍就打驢,打一棍,驢只走一步。打了十幾棍,才走出大門。鄉親們都來看,都感慨不已。驢眨著大眼,一遍又一遍看看我,看看鄉親,再也看不到它最熟悉的那個面影;不住地咴咴叫著,它心里有話,卻不會說。走出大門十幾步,它身上已布滿棍痕。它的脊骨、胯骨,都高高棱起,棍子打下,一定很疼,疼著仍一再回頭,咴咴叫著,看鄉親,看我,再也看不到它最熟悉的那個面影。鄉親們都嘆息。我強忍著眼淚。那人把驢打上大路,驢還在回頭看。又一棍下去,那可憐的生靈打個趔趄,幾乎倒下。寒風吹開它凌亂的黑毛,露出累累傷痕。很遠了,我仍聽到棍子打在驢身上的啪啪聲和那人的斥罵聲。
父親的驢,是村里的最后一頭驢。莊稼人養驢的歷史,就這樣地結束了。
摘自當代世界出版社《與生靈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