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您，老外公

致您，老外公，若泉下有知，請別吝惜溫情的目光，指引祖母回家。

致您，老外公，若天上有靈，請保佑我苦命的祖母余生平順康泰。

噯，讓我稱您老外公罷。

老照相館，四面墻貼滿蒙塵微黃的歌舞剪報，唯一一張用黑邊鏡框裝裱的照片掛在樓梯拐角，散發(fā)著陰晦的氣息。木板鋪就的階梯刷上油漆之后掩覆了天然原色，加之無數(shù)雙鞋以各自輕重緩急的步調踩過，逐漸積淀成暗紅。伴隨“吱吱”亂響，懸空的微量水分通過鼻腔過濾加工，產生如酒釀醺醉的清甜，足夠維持幾秒鐘的錯覺。

您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地走上來。抬腳，落地，再抬腳，再落地。短短數(shù)十級木階上緩慢移動的您，心情無比振奮，好奇的小腦袋湊近拐角處的照片瞧了又瞧。嘿，是館主一家三口的合照，站中間的小女孩怎么不笑？似乎方才哭過的樣子，總之算不上高興。您左猜右想老半天，終究從逗留的方位挪開步子。二樓細腿鐵架支撐的笨重相機靜候客人光臨。父親在樓下跟老板娘交談，您聽不清楚具體內容，大概是商量拍照的價錢。您沒多想，前方舉閃光燈的矮個哥哥逗得您直樂，頭埋進深藍幕布的拍照師傅連聲說“好”。啪！他飛速按下快門，刺目白光閃過，煙霧升騰，影像定格。數(shù)日后取回相片，棕黃色牛皮紙袋里幾張方格大小的卡紙上面，您嘴角于當日短暫木訥的歪斜凝固成為永恒。那青年呆板滑稽的模樣您至今未忘，可合照里的小女孩為什么不笑？小小的疑問在心里萌芽抽枝。這年，您七歲。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老人們口里念叨的俗諺從未變更，兒兮童兮，歲華盡搖落。青春期男生的成長如麥苗拔節(jié)般勢不可擋，您在數(shù)不盡的夢中逐步肌體健全，下巴胡須沒入風中之前，開始在南方肥沃的田地上辛勤勞作。您不厭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耕鋤，反而認為這比無趣的讀書識字好玩得多。

那是規(guī)定婦女裹小腳的時代，老實本分的農民早早歸屬家庭，經人做媒迎娶同村姑娘。兩人韶齡均不超過十八，尚不懂得婚姻，也許傾盡余生也未能全部懂得，清貧生活亦并未因新婚喜悅而有半點起色。

子女很快誕生，我想對您說的，就是關于您的大女兒，我的祖母。

您在她名字里取了一個“順”字，是否希望她此生時運平順？她上學期間，功課差勁，背不出課文，被教師狠狠地打手掌，一道一道由藤蔓篾尺抽打出來的淤青觸目驚心。她害怕，索性躲進大山幾天幾夜。當她饑寒交迫、走投無路地回來，您急于爆發(fā)的脾氣有多大？我不知道。差不多與此同時，抗日戰(zhàn)爭的硝煙戰(zhàn)火舉國蔓延。來路不明的官兵瘋狂搜查男丁，您不得不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留下剛剛懂事的她便能與兇險劫難周旋。“爹爹，壞人來了。”您常常在半夜得到提醒，迅速披衣起床，從偏門撤離。您成功脫險，官兵強硬地踢開正門，槍直指她脖子詰問家里有沒有男人，嚇得女人懷抱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兩個弟弟瑟瑟發(fā)抖。祖母說她一直記得槍口貼在皮膚上的冰涼觸感，盡管如此，她仍決然地回答沒有。五歲的小女孩以異于常人的鎮(zhèn)靜勇敢保護所有人，您卻忘記夸她機敏，對不對？住防空洞、挖草根、食樹皮……動蕩荒亂的大背景下，您所能給予的父愛著實有限，那么寬慰人心的話，您講過幾句？我不知道。新中國成立，她聽說政府禁止老師體罰學生，萌生重新讀書的念頭，興高采烈地向您征求意見，卻被告知女孩子念太多書沒用，總歸要嫁人。為何偏偏是這個理由，您完全能以缺錢的現(xiàn)狀為由敷衍過去，為何用這么滿不在乎的語氣否定女兒的殷殷請求？我不知道。

終于，祖母在十六歲那年遇見祖父，自幼拒絕裹小腳的祖母從此決心從頭來過。

登記結婚那天，祖母謊報年齡，虛長兩度春秋：我，十八歲了！

那么篤定堅信的音調仿佛幸福可以被輕而易舉地叫下來。隨后，祖父提出帶祖母離開鄉(xiāng)村去往城市。您內心通曉，這是女兒的夢想。您永遠不可能幫她達成，現(xiàn)在換一個疼她愛她的男子替您完成，您當然得放她走。出發(fā)那天，她背著連夜打點的行裝同男子一起步入列車。窗外，您停在原地目送女兒遠走。您注意不到，其實她也正默默看您，眼光跟隨您的動作。

汽笛轟鳴，您消失在視野盡頭。她沒有眼淚——十六歲的少女執(zhí)著于未來的宏圖遠景，心懷惴惴的期盼因而顧不及咫尺的離別，也許是太過相信她強勢而不茍言笑的父親會守在新春冰雪初融的田坎上等她回來。

祖母隨祖父輾轉，可惜不識字，找工作阻力重重。女娃總歸要嫁人。她遵循您的意愿，放棄學習，現(xiàn)在苦果降臨——出納、會計、銀行職員……祖母不會算術，與待遇優(yōu)厚的工作擦肩而過，除了體力勞動，干不了其他活計。夜晚她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四肢酸痛，手里仍在清點稀薄的月錢。工廠里，女工夸她靈活聰明，可惜……話說到一半搖頭走開，言外之意祖母全明白。最讓她難過的莫過于嗜好葷腥的丈夫將碗里的零星肉末夾進她飯碗，囑咐她多吃菜。沒錯，您聽到的我描述的，就是您女兒夢寐以求的城市生活，怕您擔心，她從來沒向您訴過苦吧？生兒子那日，該是她既興奮又憂慮的一天，不光是升級做母親的她激動難抑，初次當父親的他亦笑得合不攏嘴，問題是羞澀錢囊該怎樣迎接新生命，他們更加賣力幾近沒日沒夜地工作以養(yǎng)家糊口。不多時，家鄉(xiāng)傳來您亡故的消息，據說是由于長期饑餓過后暴飲暴食而死。死訊對于祖母如晴天霹靂，她無法相信尚是壯年的父親這般突兀地辭世，那次送別竟是她最后見您——十六歲的女兒很少思量生死，如今初為人母的她已明白父母的無奈與無法顧及。一年后，祖母回鄉(xiāng)祭拜。此時，老母已由兩個弟弟贍養(yǎng)，兩個弟弟也有各自的家業(yè)，您的死割裂了她同家鄉(xiāng)的最后聯(lián)系。回城市不久，她繼續(xù)誕下一兒一女，日子艱難超過往常。丈夫背著家人出去賣血，原本強健的身軀一天天虛弱下來，加之吸煙惡習，竟也匆匆離世。孑然一身的祖母硬扛下壓力，誓不改嫁，含辛茹苦地拉扯三個孩子長大。

這些都是您無法親眼目睹的后續(xù)，我講給您聽。

經歷人生坎坷的祖母而今垂垂老矣，當好好享受清福，卻不料親人間矛盾頻發(fā)，攪得她晚年不得安生。她一生驚風密雨，曾以為丈夫的體貼會延續(xù)到后輩身上成為永久依靠，然而那片刻溫情奢侈而遙遠，以致她從不敢憶及，怕自己會終臨崩潰。她在失眠的夜里老淚縱橫，您看得見嗎？

兒時她穿過荊棘密林來到您身邊索取溫暖擁抱，現(xiàn)今，任她如何縮緊身子都難以抵擋寒冷侵襲。

致您，老外公，若泉下有知，請別吝惜溫情的目光，指引祖母回家。

致您，老外公，若天上有靈，請保佑我苦命的祖母余生平順康泰。

摘自北方文藝出版社《做作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