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學有一種魔力,巴勃魯·聶魯達是拉美的詩魔,他的詩奇妙地將神話、想象、歷史和生存場景融為一體,有一種大自然般的雄渾力量。他的散文有著詩的品質。其實,詩人寫的散文大都可以當做沒有分行的詩來讀,只是比分行的詩少了一些跳躍,而多了一些細節的展開而已。你看,他從自然之根看見生命之根、美學之根、記憶之根,而萬物之根一經與深情的人相遇,就都變成了心靈之根。我們被根纏繞和滋養,最終我們也化成歷史之根的一部分根須。作者還從當時森林慘遭砍伐而痛切地預感到生態災難的到來。作為自然之子的詩人,是天生的生態主義者。讓我們走近聶魯達。
愛倫堡讀過也譯過我的詩,他責怪我:你的詩里“根”太多,實在太多了。為什么寫這么多“根”呢?
確實,我的《回憶錄》第四卷問世之前,就有人對我說了不少類似的話。這部回憶錄就叫《尋根者》。
邊境的土地把它的根伸進我的詩里,再也不能離去。我的一生便是一次漫長的漂泊,始終四處奔波,而且總是回到南方的森林,回到那莽莽的林海。在那里,參天大樹有時在結結實實活了七百年后,竟倒了下來,有時被湍急的洪水連根拔起,有時被大雪凍傷,有時被大火焚毀。我聽到過巨人般的大樹在森林深處倒下的聲音,櫟樹沉重倒下時發出天塌地陷般的響聲,有如一只巨手在敲大地的門,要敲開一個墓穴。
可是,樹根卻暴露在地面上,任憑滿懷敵意的時間,潮濕的地衣去宰割,遭受接連不斷的摧殘。
沒有什么比那些受傷和遭焚的張大的巨手更美的了,這些巨手橫在林間小徑上,向我們訴說埋在地下的樹木的秘密,訴說支撐枝葉、控制植物的奇異肌肉的奧秘。那些悲慘的粗糙的巨手,對我展示一種嶄新的美,因為它們是具有深度的雕刻——大自然的神秘杰作。
胡利婭·羅赫爾斯夫人簡直是個森林仙子,她把一根重一百公斤、年輪為五百年的樹根,當做禮物送給我,所以使我又想起這一切。她的禮物立刻使我領會到,那些根都是屬于我的一位親人的,屬于總以某種方式在我家里出現的植物之父的。曾經,我也許在山上聽過它的勸告,聽過它那多重的颯颯聲,聽過它那清新的話語。過了這么多年之后,它們現在來到我的生活里,也許是要把它們的沉默傳染給我。
啊,我的尋根者喲!
我可以想見她迎著花草的濃郁芳香,在濕潤的腐殖質上尋覓的情景;智利南洋杉、柏樹、智利肖楠像一座座高塔那樣站立在那里。想見她騎馬穿過紛紛揚揚的雨絲,把腳插入爛泥,聽著短尾鸚鵡喉音很重的話語,每次為了找到更加粗實、更加盤根錯節、更加詭譎的根,她把指甲都弄劈了。
羅赫爾斯夫人寫信告訴我,有些被連根拔起的大樹,在曠野里聽憑風吹雨打和隆冬的肆虐已達上百年。而這會賦予她所尋覓的杰作以傷痕累累的形體,銀灰的色調,尤其是會形成樹根的那種粗硬的、令人心碎的莊嚴美。
南方的莽莽森林正漸漸被砍伐、焚毀,侵占一空。景色日益單調,披上一件“造紙廠”需要的實業外衣。森林終于為一行行望不見盡頭的、披著綠蓑衣的松樹取代。尋根者決心為我們保存的這些智利樹根,也許有朝一日會像古生物大懶獸的頜骨那樣成為文物。
我贊揚她的熱情不僅僅因為這一點,還因為她為我揭示出形態神秘的大千世界,提示出大地再次給予我們的美學教育。
……
后來,我騎馬越過崇山峻嶺駛向阿根廷一側時,在參天大樹形成的綠色拱頂下碰上了一個障礙,那就是其中一棵大樹的根,它比我們的坐騎更高,阻斷了我們的去路。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動用了斧子,才得以通過。那些根像坍塌的教堂一樣,其宏偉一經展現,便令人懾服。
以上所述,均因想到存在這位新的熱心尋根者而發。她的工作很了不起,就像收集火山或晚霞一樣。始終出現在我的詩中的那些根,確實像是會在地下穿行,追逐我而且趕上我那樣,已經回來又安頓在我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