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帶著微笑離去

不知不覺，祖母離開我們已經半年多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祖母其實并沒有去世，她依然在那個普通的農家小院里靜靜地活著，快樂地活著。直到前不久回老家，看到祖母的墓地已被父親用萬年青、吉祥草、地柏和小葉黃楊裝飾得像個小花圃，這才相信，祖母已永遠離開我們。

祖母是在端午節那天早晨去世的。先一天晚上，父親打電話給我，說祖母已一天沒吃東西。我當時就要趕回去，但父親說估計暫時沒事。然而第二天早上四點鐘不到，電話就響了，我立即意識到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意味著什么。我匆匆趕到老家，看到祖母安靜地躺在那里，臉上保持著微笑的表情。我撫摸著祖母已冰冷的臉，輕輕叫了她一聲，希望她能像以往一樣開心地說一聲“乖乖，你回來了”，但微笑的祖母永遠也不會對我說什么了。

據父親說，祖母臨走之前，一直都微笑著。我能夠想象，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離開這個世界時的那份從容與坦然。祖母曾說，一個老人如果能沒病沒災地去世，那是一種福氣。祖母以102歲的高齡無疾而終，實現了她人生最后一個愿望，她應該微笑而去。

然而我依然難免悲傷。一個從清朝末年一直活到現在的老人，必然經歷過太多的艱難，我多么希望她能繼續活下去，多享受幾天現在的好日子。

祖母的許多經歷，是我無法想象的。她曾講她小時候過春節，怎樣與她的哥哥姐姐玩擲骰子的游戲；講她與祖父訂婚時，怎樣怕祖父嫌她腳大不要她，盡管她的雙腳已經被裹成標準的三寸金蓮；講祖父被國民黨的部隊抓去修工事后，她怎樣借送飯的名義巧妙幫祖父逃回家；講“大躍進”后，祖父因饑餓得了浮腫病，在一個早晨流著淚去世。祖母講述這些往事時是平靜的，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而我總是好奇地聽得津津有味，盡管這一切對我來說是那么遙遠而又陌生。

我對祖母有清晰的記憶，是在我7歲的時候，當時祖母已經65歲了。那時，父親和叔叔剛分家，三間好一點草屋，兩間分給了叔叔，一間隔開來給祖母住，我家則搬進了原來養牛和存放雜物的兩間草棚。一個人過的祖母，常常在生產隊放工后，提一只竹籃到路邊溝旁去拾草。為了節省柴草，祖母每天早上燒一瓶開水，抓一把米放進去，中午和晚上，就喝這開水泡米而成的稀飯。祖母本來就有胃病，這樣一來病情就更嚴重了，經常按著胃部，蹲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吐著清水。1975年冬天，祖母終于臥床不起，好在當時我家剛東湊西借建了三間新房，父親便把祖母接過來，每周買一副肚肺煨湯給祖母補胃。或許這方法真的有效，第二年春天，祖母的病居然奇跡般地好了。那以后，祖母就一直在我家生活，她的胃病，再也沒有復發過。

對于死亡，祖母其實早有準備，她在60歲不到時，就親手縫制好全套“老衣”，還專門準備了一塊白綢布，留著她蓋臉用。她說用這樣的白綢布蓋臉，將來投胎做人，皮膚會又白又嫩。祖母大概沒料到自己能活到100多歲，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所以她總是樂呵呵的。晚年的祖母像個頑童，她會拉著我們坐到她旁邊，講她已講過無數遍的民間故事。她有著驚人的記憶力，能夠完整地講出吉高（海安民間故事中一個相當于阿凡提的人物）和皮五瘌子的系列故事。她愛看電視劇《西游記》，只要電視里有“孫猴子”，不管多晚，她都要堅持看完才去睡。她坐在門前曬太陽，不管誰從她面前走過，她都要頑皮地用拐杖輕輕敲一下，包括家里的那條狗。

祖母90歲以后，父親和母親的所有的精力差不多都用在照顧祖母上。父親外出有事從不在外過夜，不管多晚，都要趕回去，而母親已經整整10年沒有離開過家門。父親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祖母房間里叫一聲“媽”。祖母有早上空腹喝茶的習慣，而且不用隔夜的開水泡茶，為此母親每天必須起早為祖母燒一瓶開水。祖母98歲那年，心臟突然不好了，一旦發作，隨時有生命危險。那以后4年多的時間，父親和母親夜里輪流照看祖母，沒睡過一個完整覺。前年冬天，父親因為夜里著涼，嘴唇上火起泡，腫得不能吃飯。我暗示父親，祖母畢竟100歲了，不能因為照顧她不顧自己的身體。誰知父親哽咽著說：“她在一天，就有個人讓我叫一聲媽。”

祖母最后的一個多月里，經常拉著父親的手說“你是我的好兒子”，或者微笑著在母親身上這兒拍拍，那兒摸摸。看得出，她很滿意。也許她已知道自己將要離開這個世界，她在用這樣的方式默默地與親人告別。祖母火化那天，哭得最傷心的是父親。我從沒見父親那樣哭過，他真的像個孩子。后來，父親把祖母的骨灰抱在懷里，說這樣感到很溫暖。在已經有些炎熱的初夏，父親竟然覺得冷了，竟然要抱著祖母的骨灰來取暖。我知道，這是一個兒子對母親最后的依戀，也是一位母親給兒子最后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