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討論作家能否培養
《光明日報》連續發表幾位作家的文章,討論作家能否培養,以及作家應該怎樣接受教育的問題。
討論的起因是《光明日報》在2011年底發表了人民大學英語系教授刁克利的一篇文章《作家可以培養,寫作人人可為》,在這篇文章里,作者介紹了海外盛行的“創意寫作”理念,試圖打破寫作的神秘感。刁克利介紹,創意寫作這個概念源于美國,風行于20世紀20年代末,現在美國大學中的二千四百個文學系絕大部分開設了創意寫作課程,創意寫作指原創性的寫作,涵蓋以虛構與非虛構在內的所有文學形式,如小說、詩歌、戲劇、電影腳本、回憶錄等,以培養作家為主要目的,由知名作家任教,采用工作室和作品研討的方式小班授課,提供各種創作經驗和方法指導。這股風潮還輻射到其他國家,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已經頗具規模,以色列、墨西哥、韓國、菲律賓等正蓬勃興起。“這個項目為作家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美國當代許多著名作家都在大學創意寫作項目任教,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尼·莫里森。這個項目成為作家成長的搖籃,如著名的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但關于創意寫作的爭議也始終存在,因為人們歷來認為文學是依靠天賦的,對于作家可以培養、靈感可以傳授的做法深表質疑。刁克利介紹說:“對于這些爭議,美國采取的態度是:一邊爭論問題,一邊如火如荼地將創意寫作繼續推進,培養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更新了美國文學的面貌。”“美國創意寫作的發展與其經濟的實力與高等教育的改革相伴而生,見證了美國文學的繁榮,提升了美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創意寫作項目的興起,被認為是美國戰后文學史上的重大事件,關注創意寫作的發展成為理解美國文學動力和原創性的關鍵。”刁克利認為,開展創意寫作,需要改變的是長久以來關于作家和創作的觀念。首先,創意寫作人人可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愿望。創意寫作可以引導人思考生活,審視現實,發現美感,抒發情懷;同時,提高想象力,養成認真、專注的態度和探索精神。同時,“文學創作有規律可探,有路徑可循。作家可以培養,靈感可以激發,這些觀念應該深入人心。可以通過舉辦各種形式的暑期班、夜校班、周末班,激發普通人的創作自信,在工作生活歷練之后重新拾起文學的夢想。”(《光明日報》2011年11月23日)
剛剛創作出長篇小說《天·藏》的作家寧肯首先對這篇文章作出回應,認為這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寧肯分析了美國創意寫作課程與美國文學的關系,認為“美國當代的許多作家都受益于這種培養,自然美國文學的持續繁榮也與此相關,甚至美國文學整體上的風格也與大學的專業教育相關”。美國作家普遍有著精確、簡樸、務實的敘事風格,這“已成為美國文學的某種標準和范式,而根據這一可教可學的標準和范式,作家一至少是某一部分作家,或作家的某些部分——的確是可以通過大學教育培養的。所以,美國人能用這種文體來辦寫作班,自然從中產生了大批務實的作家,以及更加務實的好萊塢電影編劇,美國主流文學的文風也就此形成”。但他同時指出,美國作家福克納早就對這種統一的風格表示出擔心,因為“真正的作家或者說有創造性的作家都反對固化的、標準化的寫作”的。他從自己的創作實踐得出結論:“作家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培養的,而某些部分是不可培養的。且不說創作中的靈感具有的非標準性、不確定性,因而難以培養——而且我認為靈感也并非創作中至關重要的東西。而真正重要的東西,比如創作者的個人‘癥候’更是無法培養的。”他所謂的“癥候”是指作家內心最隱秘的東西,甚至說不清道不明又頑強存在的無意識的東西。所謂作家的天賦、創作動機乃至一個人的創作源泉,往往存在于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癥候”之中。寧肯最后總結道:“總而言之,天才永遠是例外,天才既培養不出來,也培養不壞。因而,大學開設寫作專業課對文學的整體水準還是有利的。”(寧肯:《作家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培養的》,《光明日報》2012年2月28日)
曾獲魯迅文學獎的河北作家李浩認為,應該把文學寫作開成一門專業課,“從寫作的諸多面人手,譬如如何用詞,讓每個詞準確而生動;譬如如何講述故事,把故事講得生動美妙;譬如如何設計人物,讓每個人物如何發生關系,并成為牽動的線,譬如……”他歷數由于缺少“這一課”而帶來的遺憾:“太多從事創作的寫作者(尤其是基層寫作者)因為缺少文學技能的培訓,用幾十年的努力也沒有進入到文學中,盡管他們的文字里有時也不乏閃爍的亮點。太多的作家基本功相當薄弱,只會講述通俗故事,而且存在太多疏漏,那樣的文字真的是如同嚼蠟。太多的文學批評家不懂文學技藝,缺乏文學審美能力,他們夸夸其談的不過是被哲學、社會學、倫理學嚼過一萬遍之后的口香糖,不能和文本貼近,不能指引閱讀,并且了無趣味。”“在現在,至少有80%以上的作家、批評家、編輯不懂文學,盡管他們有著或大或小的名氣,占據著位置。何以至此?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缺少教授文學技藝、提高文學審美能力和鑒賞水準的課程。”“文學,尤其是現代文學,已經越來越趨向于‘科學’,特別是結構和故事設計,特別是一些新穎的技法運用,特別是上世紀‘文學爆炸’以來諸多作家令人目眩的文體實踐……米蘭·昆德拉在強調‘發現是小說唯一的道德’的同時,還曾提示他的讀者‘一部作品,應當是前人文學經驗的一個綜合’。要做到這一點,當然首先要閱讀大量的圖書,而如果有‘文學課’的指引、辨析,則一定會讓我們少走彎路,少些偏見和錯謬,少些夜郎自大的固執。”(李浩:《倡導開設文學寫作專門課》,《光明日報》2012年3月27日)
經受過大學教育、現為《人民文學》編輯的80后作家馬小淘似乎對作家可以培養的觀點不以為然。她在《文學更需妙手偶得的發揮》一文中強調了天賦在文學寫作中的重要性,“所有能力都可以培養,縱使進度緩慢,也仍會有喜人的提高,唯獨天賦的輸贏早已決定在起跑線上。天賦在很多劇本里都扮演著核心的角色,那種畫龍點睛的靈光一閃,可遇不可求。而顯然,在寫作這個非技術工種上,天賦的神秘色彩更是不必多言。我覺得靠持之以恒地寫就可能寫好的是字帖,而不是文學。”她以愛迪生的一句名言作為立論的基礎,愛迪生說:“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天賦。但那百分之一的靈感是至關重要的,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重要。”因此她對培養作家的態度是:“不可以武斷地說寫作者是否能被培養,我相信任何行業里頂尖的高手都不是被培養出來的,得天獨厚的悟性配合努力、機緣,方可造就傳奇。總有一些人不需助跑便能爆發,就像無窮盡的興奮劑長駐體內一樣。任何事都絕非零門檻,即使是精準嚴謹的科學,也就不是所有掌握公式的人靠兢兢業業都能研究出成果,何況文學更天馬行空,更需要妙手偶得的發揮。顯然,不是有一顆虔誠的心,學了寫作就寫得出好文章。但這畢竟是一件好事,有樂觀的可能性,一百個人被培養,有一個成了,便算得上功德無量。”
●草根的中國詩歌問題討論引起精英的關注
《北京文學》從今年第1期開始,在《文化觀察》欄目中組織“中國新詩向何處去?”的專題討論。與以往詩歌問題討論所不同的是,《北京文學》的這次討論面向普通讀者,吸納普通讀者的意見,本來這是一次草根化的中國詩歌問題討論。據編輯部的欄目前言介紹,這次討論的緣起就是讀者來信。著名硬筆書法家龐中華在來信中表示,他由詩歌愛好者變成了詩歌的陌路人。編輯部認為,這種態度在普通讀者中具有相當大的代表性。龐中華說:“在改革開放年代,面對當代的新詩人們,我的悟性太差,我讀起來太費力了,我顯然是落伍了。此后,特別是我們的硬筆書法紅紅火火的時代,我遠離了當代詩歌,再也不訂閱新詩刊物了。我相信像我這樣的告別者不在少數。”龐中華同時也說:“雖然詩歌刊物上的新詩很費解,但我們從網絡和手機短信上,以及流行的歌曲中,卻常常見到一些充滿睿智、風趣、極富真情的詩句,這也許是新詩希望之所在。”
草根的討論卻引起精英們的關注,不少著名詩人、詩評家以及學者也紛紛參與其中。劉再復說他在讀到這個欄目中的陳原的《詩人已經變成了詩歌的敵人》一文后,有“振聾發聵”的感受,他特意寫了一篇讀后感放在這個欄目里發表。劉再復說:“可悲的是當代詩人普遍變質。不能說每個詩人都變質,但相當多的詩人共同發生一個現象,即‘功夫在詩外’,把精力放在詩外的社會活動、人際交往、功名追逐之中。在中國,許多詩人作家,發表一些作品之后便不再是‘文學中人’,而是‘文壇中人’,把文壇看得比文學重要,把文壇中的‘世俗角色’看得比文學中的‘本真心靈’更為重要。”劉再復分析詩歌式微的原因,“就詩歌藝術主體而言,則有兩個基本原因:一是詩人們普遍缺少思想,從而未能對人類的生存困境作出詩的回應;二是詩人們普遍庸俗化,從而未能超越世俗功利的誘惑。”
在前五期的《北京文學》上,對當代新詩的批評不乏尖銳之聲。賈愛軍認為:“當代詩歌正走在一條隔斷歷史并必將被歷史所隔斷的路上。這源于當代新詩的根在國外。當下的新詩人幾乎無一例外地遵從西方的詩歌流派并以此為先鋒。由此而來,中國新詩的發展很大程度取決于翻譯體,而翻譯的文本則以意譯為主,這無形中丟失了其翻譯的文字特色和行文技巧。”“中國當代詩歌已背離了中國的文化和價值取向,從而被大眾所摒棄。”陳原的批評直指詩人和作家的精神世界:“現在很多作家,當然包括所有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如果你拿掉他們所從事的創作部分,本人的思維和形態要么是個商人,要么是個政客,要么是個毫無內涵的空洞猥瑣之人,他們的人本與文本完全脫離。作家的獨立姿態基本完全喪失。他們與現實的同向,以及與生活泥潭的同淪,決定了他們作品的平庸與思想的干枯。更何談詩歌精神的飛升?”讓陳超最感擔憂的則是,“媒介語言”對詩性的蹊蹺消解,“它以‘泛詩歌’、‘類詩歌’的姿態潛入詩歌,從內部稀釋、軟化詩歌,使我們的詩歌成為可有可無的擺設或自我麻醉術”。
也有參與討論者認為,應該看到當下詩歌的成績。燎原認為,當下詩歌是當代詩歌史上最為正常的時期,也是最富文本成果的時期之一。當下詩歌的歷史眭進步有兩點:“其一,它棄卻了詩歌必須是、甚至是唯一選擇的‘代言人’的觀念桎梏,歷史性地進入到伏藏著深層藝術景觀和精神景觀的文本建設之中”,“其二,多元格局的建立”。丁燕以網易微博上由伊沙主持的“新詩典”的紅火狀況為例,說明當代新詩的發展是可喜的:“面對如此猛暴的新詩創作,面對大量各具形態、各類風格、已將意象和口語熔煉到出神入化的新詩,您的體溫如果還那么常態,甚至還感覺涼颼颼的話,只有一個解釋:您離中國當代詩壇實在太過遙遠。”她還強調網絡對新詩的積極推進作用:“借助網絡新工具,鍛煉、淘洗、推介出一大批優秀詩人,他們將新詩的脾胃鍛煉得格外強健,他們注重由語言的原聲現場出發,將民族記憶與現代語境融匯,探索出一條寬廣之路。可以說,當下中國新詩與國際詩壇水平相比,毫不遜色,與盛唐時期的繁榮相比,亦等量齊觀。”李少君則認為,只有到了21世紀之后,新詩才真正被廣泛接受,當代詩歌正處于一個上升狀態。草根性是其重要的現象,他所說的草根性是“一種自由、自然、自發的詩歌寫作出現了,一種日常化的深入普通人生活和心靈深處的詩歌寫作出現了,一種由天空而來的詩歌終于接地氣了”。
●顧彬批評中國的作家太看重市場
顧彬最近在接受中文刊物《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采訪時談到他對當代中國文學的看法。他認為,真正的文學應該與市場分開。他對中國作家熱衷于市場提出了批評,在他看來,中國的文學界“除了一些詩人、散文家以外,很多小說家,也可能包括劇作家,都考慮市場,考慮成功,考慮讀者的多少”。他說:“現在什么都是由市場決定。我不明白的是,1949年以前,中國很多作家都很困難,可能要飯吃,卻保持對文學的熱愛。現在的作家,好像找不到誰還需要考慮吃飯的問題,但他們都忙著去追求‘成功’。追求名利上的成功不允許一個作家安靜地寫作。”“真正的作家不應該考慮到市場的要求,真正的文學和市場應該分開。在德國,即使是最好的最有名的當代詩人,他的詩集也就賣三百本;一個優秀的德國小說家,在德國可能只會賣出三五千本作品。真正的作家,他們為文學而寫作,不是為了市場寫作。”“有很多原因造成這樣的情況。一個是生活的速度太快了,但寫作需要一個人安靜下來,慢漫寫。比如莫言,出了很多作品,速度那么快。另外出版社也想快點賺錢,會要求作家快點把某部作品寫完。在德國來看,好的作家,一年也就寫100頁左右的小說。所以在德國,不會有一個作家一年出兩三本書。”“德國沒有作家富豪榜排名。文學不是奧運會,不能用銷量和市場來衡量。”(《文學不是奧運會——專訪德國漢學家顧彬》,《瞭望東方周刊》2012年第15期)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