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我

我在中學時代最喜歡的蒙古音樂中，騰格爾的《父親和我》是一直縈繞在我內心的曲子。這曲子讓我想起蒙古高原無邊的草海和波浪般的綠色的風，古歌從泥土、河流深處升起，回過頭的時候，無論我是站在哪一個城市的摩天大樓，似乎都能聽到父親那熟悉的聲音。

在我的成長中，皖北的土地是一個坐標，它屬于我的青春期的地標，順著這個地標向西北是我現在生活和工作的西安，更北方則是蒙古草原。對于我來說，黃土高原和蒙古草原，兩種截然不同的地域，在我的理解中，它的氣質雜糅又是那樣的自然。就像我常常和父親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各自想著老家的村莊、麥地的時候，這兩種氣質和感情已經成了我內心理解父親的一種方式。

50年代出生的父輩們，對村莊、都市的理解，與80年代出生的人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同。在我讀中學的時候，我始終不太懂得他，他的執拗似乎是從來無法化解，不能消融。每次大家坐在一起聚餐，說起父親的脾氣，滿桌的人似乎都在搖撥浪鼓似的搖頭。然而自從大學畢業之后，到了西安，這座城市里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節奏似乎和父親很對脾氣，或者說他從皖北的村莊來到這里開始了新的生活節奏之后，慢慢地心境緩和變得自然而富有耐心了。我一直在想，這種轉變的原因和難度，也問起父親，他總會呵呵一笑，轉身進了廚房。

無論是對于物質還是對于生活的理解角度，父親的想法都讓我對生活本身有新的理解。在父輩一代的生活經驗世界里，村莊與城市并不存在明顯的界限，而我也已經不再談論所謂的鄉愁，對于我來說，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一家人在哪里生活，哪里便是吾鄉。比如我的父親，他看待皖北的村莊和西北的城市，并沒有太多的區分，城市只是一個大型的村莊，他的注意力只會停留在樹木、草地、城墻這些事物上。有時候，對于生活的理解他也會提出自己的看法，但并不著急聽到我的贊同。他已經經歷過太多的世事，雖然目前說他跟不上時代了，但是我覺得父親在城市里依舊有他自己的節奏感。他總是不慌不忙，極有耐心地走路，做事，這讓我覺得驚訝，十年前他一次喝一斤白酒，現在卻可以一個星期、半個月只喝一小盅酒。他似乎是在告訴我，不要急著做什么大事兒，先把自己的事情一個個地做好，也就是了不得了。

我現在已經很少再唱騰格爾的歌曲《父親和我》。在西安，我的工作很忙，我和父親談論村莊、麥地、泥土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是我們并不悲觀，因為我們覺得故鄉并不遙遠，人在哪里，哪里就有故鄉的味道和氣息。離開村莊到小鎮，再到城市，父親從早先的壯年激越之心到現時的溫和，二十年過去，現在他具有的耐心已經可以當我的老師。酒已經喝得很少，煙也抽的少了，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變化，繼之而來的是他的脾氣也變得溫和了許多，不再執拗，像是一個修行人，心態很好。而在城市里，他的適應能力也是很好，雖然他仍然不肯多花錢請水電工，不肯買貴重的東西，但是父親心境的變化，讓我覺得非常欣喜。而在如今，父親的習慣，有一個讓我覺得幸福的頭痛事就是，在每次盛菜或者粥的時候，每當我胃口不好或者工作太累不想吃的時候，喊著“好了，盛夠了，夠了”的時候，父親總會在我喊完一嗓子之后淡定地再補上一大勺子的粥或菜，每次不論我喊得多響，他掌勺的節奏總會毫無例外地給我額外補上一勺，你想端著碗閃人都不行，他抓住你的碗等你喊完，穩穩地再添它一勺子，然后滿意地遞給你。這樣，之后我只好在他即將開始盛飯的時候算準了碗里的湯飯多少，立刻就開始喊“好，好，夠了！”但效果不佳，父親的節奏不會受到我的影響，總是穩穩地再來一勺。不過，這對于我是一種幸福，平凡而奢侈，我希望能夠珍惜這種父子的緣分、感情。他拿著勺子舉手投足之間那種淡定讓我想起黃土地，那種穩穩地心態非常難得。雖然我有好幾次被吃撐了，但是那種感覺仍然足夠美好而溫暖。

每當我在父親節之前琢磨著買一些酒或者煙時，父親總會說沒有必要，他更喜歡自己在陽臺上種點蒜苗或者在露臺象征式地種上幾棵小青菜，每天澆點水，坐在旁邊乘涼，這種蔬菜的味道總是與菜市場買來的有很大不同。自從來到西安之后，我們的一個樂趣就是用水種植幾棵蒜苗，然后每半個月采擷一次，我們可以炒一盤小菜，然后坐下來慢慢地品味。

當你開始仔細地思考父輩們的生活經歷，你會對過去的歷史充滿好奇與疑惑。對于過去的事物，父輩們的話顯然是很好的指導。他并不會像以規劃、策略取勝的人生規劃師，很少去充當智者的身份，期望可以引導年輕一代的孩子。以我的感覺，對于他來說，能把簡單的一餐飯吃得有滋有味，那才是大本事。

來西安之后，父親有些不適應，害怕出門，買菜也不出去，后來適應了之后，就迅速進入了節奏，承擔起了家里的買菜、做飯的重大任務。父親每天出門買菜，我開始一天的讀書、工作，每每腰酸背痛忙完工作，聞到廚房里的飯菜氣息，看著父親忙碌的身影，我也便覺得這壓力緩解了許多。這是屬于父親的教導方式，他并不精通語言，有時候還會說很多錯誤的詞語，發音也常錯，但是隨著時間增長，我逐漸明白，其實這些并不算是問題、每天忙碌之余，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家庭，似乎坐下來慢慢喝一盞茶、品一杯水、嘮嗑著家常事的光景越來越少了。不過，對于父親，我確實逐漸可以在他做的菜中吃出鄉愁的味道，他的性格、情緒、心氣，在油鹽柴米醬醋茶里面都是可以嘗得出來的。有時候做湯放的鹽少，下面條青菜切的塊狀比較大。我走到廚房，收拾碗筷，可以感覺到父親的心情與他生活的哲學就盡在這一碗粥里面，在粥里的玉米、大紅棗里面。一碗粥的溫和平凡，對于我確實是珍貴而奢侈的，珍惜這種奢侈，讓我可以更好地理解父親。

這就是我和我父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