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

前幾日同三兩個朋友去了一趟黃石，見一位故友成輝，吃吃喝喝聊了一些瑣碎。夜間在黃石文化宮的街道上走，街道兩旁的梧桐長得豐盛，橘黃色的路燈破碎地落在斑駁的樹影里，像一幀搖搖晃晃的錯覺。

我們在馬路上細細地踱，忽而就想起我們高中上學放學時的一些舊事。也是此般路景，高高的梧桐，凈潔的馬路，稀稀落落的穿行車輛，加班晚歸的行人，準備去街頭宿醉的酒鬼；我們并排騎著自行車，一路上都因我凝重的少年個性，而鮮少有話可說。

成輝是一個氣質安穩的個子高高的少年，也不多言。于是，這放學回家的路就顯得漫長而寂靜了。

有段時間，他可能是厭倦了我的寡言和壓抑，不再和我同路，而是和一些班里的同學朋友來往甚密，安安靜靜地說說笑笑。他在我面前很少笑，我因此感到一種類似于背叛的受傷。但我似乎忽略了我在他面前也是甚少有笑容浮現的。

后來，我們躺在賓館的床上說起高中的事，他笑說：“你現在平和好多，真是挺好的一件事。”

記憶如帛，剪開一段，便露出青春的華光錦緞。

高三那段日子，教室里的燈光慘白如死。每個人都在埋頭做著如何都做不完的功課，為著日益迫近的高考苦苦掙扎奮斗，日復一日。仿佛世界上除了高考，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什么值得我們去為其而拼命和奮斗。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緊張而壓抑的多事之秋，我從緘言少語到幾乎半個月未曾開口與人說一句話，這讓我覺得有安全感。彼時一個人在外住著，日子過得異常沉悶低落。每天就是兩點一線，學校——家，家——學校，而且從學校到家的這段路程里，連我那唯一一個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也選擇不再和我同路，這多多少少讓我覺得生活更加了無生趣了，于是更不想說話。上課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就是開不了口，一開口，就想吐。仿佛得了失語癥一般。和同學不說一句話，整天放學下課，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又似乎什么事情都沒做。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易感、傷懷、惆悵，將整個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班主任著急地看著我，說要找我的母親談談，我死活不告訴她母親的電話。她也就無可奈何。

我寫字條給她，說我想一個人在家呆著。她說必須得由家長來商談，可是我的固執，她不是不知道。我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將課桌上抽屜里的所有東西都收拾一空，獨自回了家，不言不語地看書。期間兩個在班里玩得還算比較好的同學發來短信，說，希望我能和他們并肩作戰，一起撐到最后。我一瞬間落下淚來，積郁在心里無端的愁緒像找到缺口的洪水一般地傾瀉出來，一時不能自抑。

——最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最后。

母親聞訊前來，逼著我回學校去，最后聲淚俱下地發脾氣，問我，你到底想怎樣，你還想不想高考，不想高考就給老子滾蛋。我的沉默像一把劍深深地刺進她的心臟，流出鮮紅的熱騰騰的血，流到我面前，化成滾燙的淚。

母親摔上門走后，我蒙頭大睡。屋子灰暗無比，僅只有一張床，一個課桌，一面豎鏡，一盞臺燈。廚房里擺著未開封的一些調味料，墻上掛著面條。屋里的垃圾桶里已經裝滿了方便面的袋子。我時常不能沾渾，油膩的味道受不了。那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日子過得清瘦而孤寂。

高三的那個冬天下了兩場雪，我站在冬日里，跟雪一起慢慢地落，慢慢地消融。冬天過去，過了一個慘淡的年。母親逼著我搬至姨媽家住，讓姨媽照顧我。彼時，我重返學校，開始漫無止境的藝考生涯。

要報考學校時，有時打電話找母親要錢，有時找姨媽要，之后由母親還。由于心底的不自信，報考的學校越來越多，所用的錢也就越來越多起來。心里更加膽怯憂慮，想著母親含辛茹苦這么多年，如若之后得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結果，這該是我多大的罪過。

在此之后，我便認真地復習備考起來。為的是了卻母親心頭的夙愿。

四月，拿到幾個學校的合格證，四月調考的成績有了提高。我回家吃了一頓飯，母親弄了幾樣我喜歡吃的家常菜，席間異常沉默，但我明顯可以感覺到母親的喜悅，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夾菜。

飯后，母親在廚房洗碗，我清理幾件衣服，準備回校。母親說，我送送你。

我說，還是不要了。

母親便送我至門口，看著我離開。我感覺到她的目光，殷切而厚實，像一堵墻一樣。心中萬千感謝，這個女人的付出和對我的忍耐。

高考兩天，大雨傾盆，母親執意要來送考，被我推卻。我受不了我所愛的人的等待，生怕她的愿望會如這雨一樣充盈最后卻只得到一地的濕涼。

下午考數學時，肚子忽然疼痛劇烈，冷汗如雨濕了脊背。還剩四十分鐘時，我實在受不了，向監考老師提出要求提前退場，清理好了筆袋和準考證，奔到廁所。眼淚和失落一并不爭氣地劈頭蓋臉地滑落下來。

第一天就這樣結束。母親發短信過來問我考得怎么樣。我能想象當時她怕打擾我第二天的發揮和備考，想打電話又不敢打電話過來詢問的情景，舉棋不定時便發了這樣一條短信。我心如刀割，默默地違背良心地在手機鍵盤上敲下兩個字：還好。按了發送鍵。

第二天的文綜和英語發揮正常，考完英語，聽見結束的鈴聲時，心頭一下就空落下來。出考場，看見形形色色生動的表情，突然就覺得眼之所見盡是灰色，灰色的高中校園、灰色的樓房、灰色的考場、灰色的面龐、連下的雨都是灰色的。

我心里便知道，我們的高中生涯就此終結了。

三年高中，兩天高考。

落筆就已成定局。改也改不了。

七月，在酒店做服務生一個月，月末用打工的工資和成輝去海南旅行了一趟。看到廣闊天地的南國風景，椰樹筆直，海島人民皮膚黝黑，笑容健康明朗。在海邊吹風，抬頭便是干凈得不像話的藍天白云。日光灼灼，美好得仿佛明日都不用再來。

這樣的好時光，如今也漸漸地沉到海底，薄薄地落到記憶之上，像一封舊信，只能在一個黃昏時分，回憶猝不及防襲來之時，予以溫潤重讀那段枝繁葉茂的年少時光。

八月從海南回來時，通知書已經下來。自然未能完成母親的夙愿。母親看著已成定局的一紙來自未來的信，早已無話可說。那些時日，我與她長時間對話，推心置腹地說一些得知，時常還能開開小玩笑，她便漸漸看通，生活少了諸多抱怨。他人問及我高考的情況時，她也能會心一笑地回答，考得還不錯。

高考所帶來的家庭的沉默猶如一把兩端都是刃的尖刀，刺傷了彼此。如今能看著我健全地成長，母親便已經滿足。

但我還是一直未告訴她，考數學時肚子疼至難忍的事情。我不想讓她為我感到遺憾。我也不想我因此而成為她的遺憾。

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不是彼此的遺憾，反而我能如此清醒地認知，有這樣一位默默付出的母親該是多好的一件事。而我也終將以我的余生來報答這樣一位母親為動力，而做一個豐實快樂，活得努力且知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