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陜西耀縣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政府部門。有《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中國9910行動》等多種著作,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獎”優(yōu)秀編劇獎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
如果不是朋友提醒,我對關中書院一直沒有印象,即使走進堆聚著文房四寶的書院門去偷閑,也沒留意大街深處被眼花繚亂的攤販車遮住的關中書院。
然而,這座書院卻是明清以來文人儒士們釋疑解惑的“圣地”。擠過被平庸的工藝品充塞的街道,遠遠會看到一塊石質的門樓凹在深處洋溢著悠遠的韻味,門楣上“關中書院”四個大隸透著濃濃的書卷氣,護佑著牌匾下方的一尊雕像。我無意評價這尊雕像的藝術優(yōu)劣,但那雕像的眉宇間透出的憂郁擾動著文人雅士難以釋懷,尤其那雙微微閉著的眼眸淡然注視著神態(tài)各異的匆匆過客,這就是關中書院的創(chuàng)始人明末大儒馮從吾。
那是在風雨飄搖的明代萬歷年間了,御史大夫馮從吾竟敢疏忤當朝天子明神宗而被罷官返鄉(xiāng)是必然的了。然而回到故里,滿腹經綸的大學者身居斗室潛心經典,足不出城九年有余,期間多往南門內的寶慶寺設壇講學,由于馮從吾官德聲震朝野,學問又精深過人,從學者門庭若市,小小寺院難以容納,于是便在寶慶寺東邊另立門戶,關中書院便應運而生了。從此這里成了當朝理學集大成之地,更有儒生以能到書院講學求學為榮。而人們對關中書院的關注,實在是馮從吾繼承北宋張載的衣缽,力圖振興關學的緣故。那關學一脈自張載揚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宣言,就有如書院的門樓深沉而又坎坷地走下來了。
遺憾的是這個承載著滄桑歷史的關中書院似乎已被今天的人們忘卻了,抬頭可見的水泥建筑擠壓得這個小院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且里面也很少能看到這份厚重歷史的變遷。有書記載,書院里面應有方塘半畝,小橋一個,殿堂一座,卻是滿目迷離蕩然無存了。然而小院里十多株郁郁蔥蔥的皂角樹和槐樹,把個書院的歷史和滄桑都濃縮到斑駁粗糙的樹干上了。尤是那兩棵粗壯的皂角樹足有兩抱之粗,伸出的綠冠遮住了書院的晴朗,想必目睹了三百多年前摧毀關中書院的動亂。如今想來馮從吾可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典型了,他從大明朝堂退隱長安,本想在這兒做一番學問的,然而殘酷的明末現(xiàn)實摧毀了他的夢想。把持朝政的閹黨魏忠賢集團,借著鎮(zhèn)壓東林書院的余威,又順勢以莫須有的罪名搗毀了關中書院,行為粗暴得令人發(fā)指,甚至將儒家宗師孔子的塑像也“擲之城隅”。風燭殘年的一代大儒馮從吾哪里受得了這般羞辱,卻也只能以絕食抗爭,終于飲恨而逝。盡管后來的滿清皇室對關中書院屢有封賞扶持,使得書院一路坎坎坷坷地走到后來,承繼了宣揚關學的核心文脈,卻是再也沒有出現(xiàn)門庭若市的盛況。
不過走過牌樓,遠遠看見書院深處一棟古樸典雅的青磚建筑,約有六間寬兩丈深,這是今天師范學校的圖書館,上有一塊匾額“允執(zhí)堂”。原來這就是書院當年的中心講堂。盡管這里堆滿書籍,但那一架架的書柜尤如一排排學子盤膝而坐,仰首聆聽著大師諄諄教誨,講堂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了。只是環(huán)顧四周,似乎僅有那塊匾額還保持著昔日的風骨,其實那“允執(zhí)”二字恰恰就是關學的要旨,最早出自《論語》“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 馮從吾在《關中書院記》云:“書院名關中,而匾其堂為允執(zhí),蓋借關中‘中’字,闡允執(zhí)厥中之秘耳?!蔽乙詾槔舷壬赃x擇“允執(zhí)”,最為深刻的含義是折中程朱理學和王陽明心學之意。早在北宋末年的張載所以能夠在程王學說籠罩下獨辟一塊天地,創(chuàng)出“關學”的名號來,就是試圖取各學說“合理”成分,奮力強調“知行合一”,企圖將封建禮教浸透到社稷和百姓的生活之中,以至于歲月的年輪增加了二百多圈,馮從吾依舊能夠在蒙受冤屈的情況下,迷醉于創(chuàng)辦關中學院,力圖使“關學”的精髓薪火相傳。
然而,這座悠久的“圖書館”盛放的書籍已是充棟無余,我以為這兒應該匯集關學的所有著作,成為研究者趨之鉆研的最佳場所,但是目之所及,能夠看到的經典寥寥無幾。有研究者認為這關中書院講學的大儒們對哲學對社會的探索,始終在強調“實踐”。今日長安區(qū)的子午鎮(zhèn)就是當年關學創(chuàng)始人開創(chuàng)“子午田”模式而名垂鄉(xiāng)閭的。而關學強調的“天序”思想更是滲透到他們修訂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中,影響了陜甘冀晉一帶的民風民俗,這可能也是馮從吾們在民間享有聲譽的原因所在吧。令人深思的是,這種思想還影響著我們今天的行為,記得我在與日本企業(yè)家的接觸中發(fā)現(xiàn),他們對張載和馮從吾的學說推崇備至,甚至說扶桑那一套精細管理規(guī)范就是從關學里獲取的真經。
我站在濃密的皂角樹下,品味著書院的滄桑,感覺這關中書院培育的關學精神,還著實影響了秦人的風骨,那就是耿直清高的性格和愛國愛民的拳拳之心,所以崇拜關學的大儒們即使官至朝堂依然不改秉性,敢于犯顏直述以示忠誠,于是關學儒生們拒仕者有之,辭官者有之,以死相諫者亦有之。而從關中書院走出的最為知名的學生應該算是于右任了。這位在書法藝術領域獨樹一幟的草書大師,幾乎可以說是關學的終結者。他在青年時期就是一位關學的擁躉者,連他自己的名字都由“伯循”改為“右任”。實則“任”乃“衽”也,是取衣衫左衽為異族,右衽為漢族之意。我想正是在關中書院奠定了于右任的學養(yǎng)內核,使其一生致力于實踐愛國的思想。然而命運并沒有青睞于他,人們在他離世后,在其珍藏的木匣里發(fā)現(xiàn)了他遺言似的詩篇,“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我走出關中書院許久了,耳邊依然還轟鳴著于右任先生泣血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