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出版業者。現居北京。
二十
對于張藝謀電影的評價,有些相當刻薄,有些相當尖銳。這二者間的區別在于,尖銳底下能看到批評的理論基座,表面不管用什么詞,基座是堅實的,邏輯是通的,盡管不見得誰都會認同這個基座。刻薄者也有基座,不過這個基座通常是喜好、傾向。
張藝謀不拒絕尖銳的評價,雖然如果別人說好,他心里舒服一些。他極少正面回應,只在小范圍的創作談、專業座談和對話中,會有一些相對詳細的分析和應對。他幾乎從不主動臧否別人的作品,有時被問到了,說兩句。有些事,有誤會,有委屈,也不去解釋,或者說,懶得解釋,他的注意力不在這里。工作室的同事氣不過,想要通過媒體辯解,張藝謀的態度很簡單:“不用說,說了也沒人信。”
“文化人、評論界的本分就是獨立的思考和批評,他們是為批評而存在。人家不是針對我張藝謀這個人。他們先知先覺地指出一些問題,批判一些東西,是擔心,怕滑下去沒邊兒了。”張藝謀說。
對他批評很嚴厲的一些評論家,也會被請來參與劇本討論,直接面對張藝謀,很多話還是非常犀利的。“我很尊重這些意見,我把每個討論者的意見全部記錄下來,讓秘書整理,打印出來,一厚本,每天翻。”工作室的同事也證實這個說法,有些特別尖銳的意見,張藝謀會把它們貼在墻上看。有人說,人家可能也就順嘴一說,張藝謀不同意:“那不會,人家愿意到這兒來說,還是你的東西有問題。”
“人家給你意見,你是受益者。不為你好,不為電影好,誰會說?誰會故意讓你失落,讓你不高興?所有的意見,哪怕再尖銳,再否定的,都應該欣然去聽,然后再想。開弓沒有回頭箭,拍完再發現問題,來不及了。”張藝謀說。《山楂樹之戀》的劇本討論會上,很多人激烈地反對拍這部電影,有人預言,他會因此毀了自己——要么就是更深地毀了自己,反正之前的《三槍拍案驚奇》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張藝謀還是決定拍。這個故事打動了他:“像我這樣已經比較有目的性地去看劇本,都會眼眶一熱,有心動的感覺。”他更看重的,是在開拍的前提下,怎么能讓劇本更好些。
導演是手藝人,張藝謀覺得其實不止導演,娛樂圈的都算手藝人。歌手、畫家、攝影、演員,掙的都是一份手藝錢,是工錢。就算出場費一百萬,一天出五場,他也得肉身出現,這個錢是市場給的,一旦市場不認了,錢也沒了。“手藝人的錢,只要按時交了稅,都是干凈的,也都不容易。有很多黑心錢,不靠自己的能力去交換,動輒多少億,那些錢才真正是不干凈的。其他都是手藝人。你以為你是啥?”
輿論界并沒有把張藝謀放在手藝人上,張藝謀覺得,這很正常:“社會在轉型,文化人有憂患,希望找到精英的代表,焦慮于所謂精英的空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很多東西放我頭上,對我有很多角色要求。但是我無意承擔這個角色。有朋友也勸我,既然大家都這么說,你也不要辜負大家。是,我也怕大家罵,但我沒想要在身上承攬很多東西,我從沒想過做個什么代表,領軍,湊個三足鼎立,四足落地,在媒體的語境下別人說別人的,我從不參與。”
《金陵十三釵》參加奧斯卡獎評選,媒體又把“沖奧”這個詞放在張藝謀身上。張藝謀無奈:“好像我老當益壯,端著槍沖著奧斯卡就去了,壯懷激烈,或者,誓不罷休?其實不是。”
導演參加電影節是應該的,必須的,那是一個行業的集市,跟羅馬大集一樣,你拿著你的作品去推銷、展覽和交流,否則沒有什么渠道可以走出去。對于文藝片來說,只要在三大電影節比較重要的獎項得了獎,通常能在國際上提升20%到30%的上座率。雖然每個導演回來都說“得不得獎無所謂,關鍵是過程”之類清高的話,但是得獎不得獎,還是不一樣。
張藝謀現在參加電影節,多是去做評委,要么就是拿著自己的作品去交流一下:“我自己都知道是去湊個熱鬧,在集市上跟大家一起,亮亮自己的貨,參與一下。我已經過了得獎的歲數,完全不是獲獎的重點。”三大國際電影節,無論他們評獎的藝術主張是什么,有一個傾向是一致的,推新人。電影界需要不斷推出新鮮面孔,讓那些不為人知又有才華的年輕人獲得更多的關注。沒有一個電影節喜歡把一些重要獎項給老面孔,這不符合電影界評獎的初衷。奧斯卡獎對于美國國內電影的獎項很多,也會給一些熟面孔的大導演,但是最讓國人關注的“最佳外語片獎”,評獎的傾向和其他電影節沒什么太大區別,也是推新人新作。從這個獎的獲獎歷史來看,在其他各大電影節上得到獎項的藝術片,獲獎的可能性更高。
第五代導演趕上了好時候,國外拿了不少獎。“我們的片子,給了別人一個探察中國的窗口,蒙了幾十年厚厚的鐵幕因這些電影而有點打開的意思,全世界眼光愿意看這個神秘之地的電影產出,人家對我們的電影高看一眼。你不深刻人家都說你深刻。這是個歷史背景。”張藝謀說。
“今天到國外拿獎不那么容易,因為中國不可能永遠是熱點,會降溫。比如苦難深重的中東地區和局部戰爭、恐怖活動頻發的地方,那些人的思考在苦難的背景下很有力量,比我們今天的思考要大得多。我看過一些他們的作品,很厲害。”對于年輕的導演,有一些機會,不妨去展示,出去交流的收獲總是很大。真正有幾個別具一格的作品,得獎何妨?但“沖奧”這事兒,不必要作為一個目標和負擔。一個人不可能跟下棋似的,提前算好走多少步。就算你好像做了足夠的功課,但是題材偏好、拍攝上映周期、評委會成員和主席的背景、上幾屆的獲獎影片是否有導演國籍、內容、題材等對本屆的影響和限制、本屆電影節競爭者的影片表現……你算不到,有太多因素完全不受你的控制。
“我這個年齡,要得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那得多難。怎么可能我就違背人家電影節的規律和傾向呢?”張藝謀說。現在的新聞是一撥趕著另一撥,誰得一個獎,媒體很興奮,根據獎的大小,興奮時間也不同,但最多24小時,過去了。如果說是所謂“長久的企盼”,一周?一個月?沒人聊了。華人圈里,李安已經得了一堆奧斯卡獎了,那是第一人。再得的,除非按身份證論,能算第一人。
“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你還想怎么樣?”張藝謀說。他真正的夢想,還是一如既往的現實。就是找個好劇本,有個好團隊,拍一部真正的佳作,過癮。
二十一
沒有人比導演更知道眾口難調的意思,但這并不意味著佳作沒有普遍的標準。
第一重標準,硬杠杠,是口碑、票房和獲獎。“一個電影出來,你會去關注觀眾的反應,你做不了全面的統計,但是總有一些反應是能接收到的。大家是感動、興奮、喜歡還是厭惡。這不是指周邊人的態度。你走在路上,有人過來說,‘電影太好了’!你去國外,有人跟你拍照,說‘你最近那部電影,我很喜歡’。這些都不能作數,哪怕是三五個陌生人告訴你他喜歡,你都不能肯定電影在口碑上是成功的。”張藝謀所說的口碑成功,大約指的是更大范圍的,更模糊的,從各種渠道傳來的信息,都良好,并互相印證。
票房不用說,是電影影響面的反映。票房跟宣傳肯定有關系,但是大的票房,還是靠口耳相傳,讓第二撥人受到第一撥人的影響,不斷地有新的觀眾走進電影院。如果運氣好,還能得獎,就是錦上添花的事,至少說明了專業范圍內對它一定程度的認可。
佳作在性質上帶有與時俱進的特點,帶有時代審美觀的某種微妙的變化。比如默片時代的經典,現在有多少人能看下去?“你會覺得節奏很慢,表演夸張,舞臺范兒,用光也比較戲劇化,生硬。它就帶有那個時代的印記。”張藝謀說。“遠的不說,現在第五代導演的一些早期作品,80后、90后看不下去,我們那些意念、思考,加上造型感,當時的人吸一口氣,覺得不錯,那其實是那個時代的反應,打動不了今天的觀眾。”
當今語境下的佳作,張藝謀認為,不是給2050年的觀眾看的電影,也不是給1950年的觀眾看的,就是今天的觀眾,尤其是年輕人。能否用你的人物和故事吸引他們,再帶有一定的文化穿透力,這就是佳作的難度。“不僅中國,全世界的電影業都是如此,進電影院的80%都是年輕人,他們就是支撐電影產業的中堅力量,是主流。中老年人在家上網、看碟、看電視多一些。他們自然也是你的觀眾,但是年輕人帶有更強烈的時代氣息,這是毋庸置疑的。導演無法脫離時代,也是這個意思。”
張藝謀覺得,今天的時代觀眾要求要好看。好看并不等同于淺薄,它有點像入場券:“我深深感覺到,就算深沉的文藝片,如果是個大悶片的話,我向你敬禮,我不敢否定你,但敬禮以后我趕緊離開。專家說如何好如何高級我也不想聽,因為它不好看,它吸引不了我。讓我一直吸著冷氣琢磨,我也看不動。”
第二重標準,是人心里的認可。這是個軟標準,似乎它比口碑還要難以統計,但張藝謀倒不這么看。
“一個作品,如果真的好到一定程度,大家心里會是認賬的。文化人的可愛也在這個地方,如果東西真牛到讓人折服的地步,他們心里會掂量出來。也許因為門派、立場、表態的需要,他嘴里不見得說好,該罵還是罵,但是回到家關上門,他會說,‘這回真不錯’‘這孫子邪了門了’‘有兩下子’!” 即便有門戶之見,即便羨慕嫉妒恨,即便所謂文人相輕,但是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認知價值體系。“如果你的作品真的占據了人們心中的位置,它就是佳作,得獎、票房相形之下,也就是個副產品。”
張藝謀總結了兩點,做到了,就可以出一部好電影,至少應該算佳作的預備役。第一,要有一個好劇本;第二,一套動作全做對。也就是從選演員到開機拍攝中的所有環節,導演能掌控的一切,動作全對,姿勢全對,沒有跑偏。這兩句話說來簡單,有點味同嚼蠟,不夠聳人聽聞,但是真理也許就沒法長出一副蕩婦的面孔,事實就這么簡單。“我看周圍的導演,不管是新的還是老的,都有素質很不錯的,都完全有可能拍出佳作來,只要做到這兩點。只是何其難。”
有很多次,張藝謀拿到一個小說,得到一個劇本,都覺得可能要奔著佳作去了,“但走著走著就拐彎了,或者力有不逮,主觀意圖是好的,不過眼高手低,創作沒有靈光一現,甚至犯了一些錯誤,尤其是方向錯誤,加上還有客觀原因,佳作一直沒有出現”。
中國的電影市場飛速發展,銀幕數在增加,票房在增加,好的作品寥寥。需求量陡增,太急,太快,有泡沫,這不是原因,是結果。電影產業的基礎還是薄弱的,隊伍的專業性比較差,很多應該由專業人員去擔當的東西,人的肩膀細,扛不住,質量上總有瑕疵。中國原本是個匠人的大國,有工匠的傳統,但是現在被沖擊得七零八落,一個人頭一天還在補鞋,第二天就可能上片場做點什么,在這個狀態下,要求專業化、精細化,還需要時間。這也導致導演要管的事情特別多,張藝謀用了三個詞來描述導演的狀態:婆婆媽媽、拖拖拉拉、連滾帶爬。導演必須分出精力去做本不應由他做的事,這是現實的局限。
而創作上的不伸展,是另一個限制。張藝謀把藝術創作分為兩類:一類是正面歌頌人類情感的,一類是批判現實主義的。“我們永遠是這樣,一方面自己覺得自己特別美好,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特別不好。”張藝謀說,“人類深刻的作品,都源于批判現實主義,無非是批判社會、批判人,批判自我。光是正面歌頌的不太容易深刻,就算是悲壯的英雄主義,讓我們很感動,但不一定深刻。深刻一定是要有批判的內涵。它不是什么口號,就是一個藝術規律。”當題材、表達和處理上都捆住了手腳,電影拍不痛快。而所謂的作品,也就是在一邊花拳繡腿,甚至隔靴搔癢。
從作家、畫家到導演,不是一提到批判,就要有針對性,就要顛覆什么,要反對什么。有了那點批判性,就算一個普通的題材,表達的力度和深度就很不一樣。不是說創作伸展之后,大家全針對黑暗去了,“藝術家還不干,因為那相對短視,不是永恒的東西。超越現實和事件的,才有穿透力”。
張藝謀對奧運會開幕式的創意、執行接受的審查印象深刻。奧運會開幕式的創作團隊,上一層是北京奧組委主席劉淇,再上一層是中央領導。最多的時候,還有三十多個部長副部長來參與意見。
“三十多個人就是三十多個意見,但最后中央領導總結的時候,通常是給我松綁的。他們會提出一些原則性的意見,一定要調整,但絕大部分意見,也只是意見,提供給導演組,請大家按照藝術規律辦事,不必一一采納。”這和2000年做申奧片的情況不一樣,一秒兩秒的鏡頭要不要,很多部門提出意見,都要遵循,都要修改。奧運會開幕式項目龐雜,時間有限,事關重大,導演組在向劉淇匯報交流之后,有些事就定了,交流得差不多,直接面向中央領導匯報,中間環節減少,效率就出來了。
“我發現幾個有意思的現象,職務越高的人,思想越開明,真正溝通起來,反倒很輕松。和外界相傳的相反,他們不希望開幕式政治化,如果以后外國媒體這么評價,倒是個失敗;一個是,我這個人沒有什么政治身份,反而比較好說話。”張藝謀說。“我的空間比較大。”
也不是沒有遺憾,有一些創意,太標新立異,張藝謀能想象最后出來是個什么效果,不過沒辦法說服所有人,沒有實現。當然,也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像奧運會開幕式這樣大的平臺能夠承載這些奇思異想。“奧運會開幕式的內容,在所有國家都一樣,展示古老的歷史、璀璨的文明和今天的成就,不可能有任何創新,我們做的是形式上的表達。我們長年忽略形式,形式太重要了,可以讓內容有新的裂變和多重復雜的感受。”
二十二
打開電腦,搜索“張藝謀”的信息,會發現他不是個沉默的人,關于他的電視傳記、專訪、對話非常豐富。每次新電影宣傳,他都要出來接受安排的采訪,這件事,他稱為“在油鍋里煎”。馮小剛也有類似的意思,沒有一個導演會熱愛在宣傳期頻繁說車轱轆話,但這由不得人選擇。
有意思的是,在印象中覺得張藝謀說話很少,可是你細看那些傳記和訪談,會發現他說的東西并不是套話,有鋒芒,有內容。他的話似乎會被一個奇怪的過濾裝置處理過,也許會記住一兩句特別的,但整體很模糊。這是作為標桿人物的代價,跟電線桿似的,知道你高,知道你亮,知道你就站那兒,但不知道你是圓是扁,也缺乏對話的強烈興趣,缺乏追問的強烈沖動。你就定那兒了。
和張藝謀近距離溝通,包括參加劇本討論、對話、旁觀他與其他人的溝通,對同一個問題,他在小范圍內談話的內容,與他在公開場合里說的,沒有太大差別。他不大會說場面話,對寒暄有點發怵,不大會當面夸人,也極不適應當面被夸。他對陳丹青評價很高,有一次不經意說:“如果丹青坐這兒,我就說不出來了。”
他的諸多經歷,可以看出他的忍耐力和意志力非同尋常,我假設,如果他當年被關進奧斯維辛集中營,一定是最后活著出來的那一批。他說:“也許。我能忍。”
為了深入了解他,我請他做了RtCatch個人價值診斷測試,對象通常是大公司的經理人,這是歐美研發機構在兩千萬份以上的科研樣本基礎上做出的系統。張藝謀非常配合,迅速做完了測試題,我在旁觀察,張藝謀基本沒有花時間思考,事實上,這也是測試的要求,按照第一感受來填寫。即使他想引導結果,不知道測試的原理,也根本不可能引導。
系統測試結果有幾個有意思的地方。一是,張藝謀的能量值超高。如果說人是一節電池的話,一般人三天就沒電了,他用了一個月電量還剩一半。這也能說明,為什么他能連續開十幾個小時的創意會,而且自己的發言占到80%以上。能量值高的另一體現是,抗壓能力極強,最典型的例子是開幕式,如此龐大復雜的項目,從頭到尾都是保守推進,不可能狂飆突進立竿見影,這考驗他的創意、規劃和行動力,但沒有超強抗壓力,完全拿不下。二是,張藝謀現階段的自我成就感很低,對自己的表現也并不滿意。他是一個精力極度旺盛、自我期許極高、持續壓榨自我的人。
回頭想想他不停歇的努力,也許更容易理解。有人質詢他的產量過高,歲數也過了60,不妨放慢一點腳步,少出一點東西,出精品。這不可能是張藝謀的選擇,他永遠有強烈的緊迫感,總覺得時不我待,佳作未成。
當工人時,他不能忍受無聊;上了大學,對自己的歲數非常尷尬和緊張,他所做的一系列決定都與此相關;畢業后更是快馬加鞭;到了今天,他覺得,導演的生理限制很大,一個人頂多能拍片拍到七十來歲,到80歲以上,再拍片就有點像小輩“逗你玩”了。因為你是前輩,因為你影響過我們,所以我們還拿出錢來,請你拍個電影,走走紅地毯,鼓鼓掌。張藝謀心目中的佳作還沒有出現,剩下十幾年的時間,也不知能不能碰到。他排斥一切浪費時間的活動,以倒計時的心態工作。他能耐得住工作的寂寞,耐不住休養生息、無事可做的寂寞。
直到現在,他晚上看碟做功課要花四五個小時。凌晨五點睡,早上十點左右起,吃全天唯一一頓正餐,接著看小說、看劇本、開討論會。極少休假,從不空出時間專門旅游,他覺得參加國際電影節捎帶手就游了,專門旅游浪費時間。“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教育,不會善待自己,不懂得享受。回想我的經歷,一步一步碰上的好機會,同代人比你有才華的不少,上一輩人就更不用說了,你還在浪費時間,虛度光陰,說不過去。所以我也習慣了,自律、用功。”張藝謀說。
拍戲階段,張藝謀這種凌晨才睡的生物鐘不容易調過來,通常一天睡三個小時。晚上睡不著的時間用來剪片子。“《金陵十三釵》這么復雜的電影,我停機以后一個星期就剪定了,就是用了拍攝的六個月時間,白天拍,半夜剪。”按照同行的慣例,影片的剪輯時間一般和拍攝時間相同。尤其是美國同行,剪輯時間甚至是拍攝時間的兩倍。張藝謀實現的是不可能的效率。
沒有人要求他,也不是非要趕上映的具體時點,每部電影張藝謀都是這么過來的。這種工作狂的方式,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大概已經很不符合審美要求了吧。
一天一頓飯,多的時候睡五個小時,少的時候睡三個小時,連續幾個月這樣打熬下來,一般人的身體早垮了。他解釋自己少吃:“我認為現代人都是撐死的,你沒有那么大的運動量,新陳代謝也慢,吃那么多做什么?”
他能夠表達,但不喜歡解釋,而且他的解釋也沒人聽。如果已經把他定格到老謀深算、步步為營,他說什么都像裝大尾巴狼。“十年前談到命運,我說感恩社會,做個普通導演,大家覺得你冠冕堂皇。外界長期把你的作品功利化、投機化,把你的創作心態想成高精尖的計算機,一切都盤算過了,你就沒辦法解釋,你解釋他們也認為是假的。”張藝謀說,“就算這本書出來,把這話擱上去,別人可能認為你還是在裝。那……就算了。”
張藝謀在不同場合都說過一句聽來的話,“命運就是機會和抓住機會的能力”,今天他倒有了新的解讀:“你沒有辦法辨別什么是機會,沒有人能長一雙慧眼,看到機會的來臨。你只能做各種各樣的準備,往往是準備之后你做了臨時性的選擇、不知深淺的決定,正是這些準備,讓你的各種選擇和決定改變了命運。等你若干年后回過頭看,你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次抓住的就是機會。”
陜西咸陽市國棉八廠青年工人張藝謀的經歷似乎是這段話的形象注釋。他所做的事,不論抄書、學攝影、背詩詞,還是放手一搏,找路徑破格錄取,包括上大學之后標新立異的作業練習,自學導演……這一切的積累,最后發現都有用,都沒浪費,通過機會這個細脖子的漏斗,裝進了電影導演張藝謀的瓶子。
“我珍惜和電影的這點緣分,從不敢有范進中舉的想法,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他酷愛電影,愿意做跟影像相關的嘗試,既是新鮮的刺激和挑戰,也有其他的訓練和補益,比如印象系列、導演歌劇,其余所有事都會讓他百無聊賴。
王朔說張藝謀:“他要拍不成電影,會痛苦而死。”
張藝謀自己說:“日久見人心吧。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也許人家會說,這個人沒有什么復雜的想法,他就是一個老老實實拍電影的人。”
回想張藝謀的幸運鏈條,如果沒有指路明燈田鈞,他就不會有上北京電影學院的念頭;如果沒有前妻肖華和她的姐夫王滌寰,他就不能把作品送交文化部長黃鎮;如果黃鎮沒有堅持,他就不能破格錄取;如果學校沒有讓他念完四年,而是給了他一個大專畢業證,他就去陜西某雜志社當了攝影記者……任何一環消失,都不會有今天的電影導演張藝謀。
桌上的杯子里,茶水濃得像醬油。旁邊放著張藝謀1976年到1980年的攝影作業。如果沒有這些作業,一切都是空談。
“這就是命。”張藝謀輕聲說。
跋
如果不是去參加過幾次張藝謀電影的劇本討論會,不是面對面跟他有過接觸,旁觀過他和別人的交流,大概我對張藝謀的印象,會和很多人差不多。張藝謀的電影,有些我喜歡,有些不喜歡,有些很厭惡。除了電影之外,總有或多或少的信息、八卦、評價,會影響對電影背后的人的看法。
我也會覺得,他是不是太自大?覺得拿個什么東西出來,都會有人排著隊歡呼叫好;他是不是個貪婪的機會主義者?投機心太重,什么熱鬧來什么,什么都想要;他是不是太世故?從來沒有聽過他對同行的點評,要么是他做超然狀,要么是他覺得別人跟他不在一個層面?他是不是太傲慢?還有,他是不是太土?根子里并沒有深邃的思考,冷靜的批判——如同很多人一樣,對于有影響力的人物的評判和揣測,并不以自己是否具備類似品格和能力為標準,你只會覺得,他應該具備,否則他就配不上他的名聲。
后來發現,他并不像各種八卦信息和深刻評論糅合出來的那樣。他誠懇、清醒、坦蕩。他對于批評,包括面對面批評坦然接受。他對自己問題的剖析,無情、精準。有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年輕影評人,對他提出修改意見和推介影片,他會直接表達:“聽您這么一說,我都覺得自己沒看過多少電影。”他反芻這些意見時,管那位年輕人叫“那位爺”——“爺”這種尊稱里表達的敬意,北方人能心領神會。
再就是他的勤奮、刻苦、極度自律。我是70年代生人,也有著和陳丹青這些老知青相近的傾向,我認同下狠力氣干事的人。一個人每天保持旺盛的精力,工作十七八個小時,看小說、選劇本、搞創意、弄研討,做功課,幾乎從不間斷。敢問誰能做得到?不管你是不是從事電影這個行業。
張藝謀老說,電影是拍給年輕人看的,不知道今天的年輕人,看到這樣一個人,如此虔誠地面對熱愛的行業,不斷錘煉自己的手藝,頑強地求生存,磨礪意志和忍耐力,會不會覺得,少了一些瀟灑,缺了一點酷?或許也可能覺得,這是另一種特立獨行、并不輕飄的酷。張藝謀當真當得起魯迅所說的“埋頭苦干”和“拼命硬干”,至于他的作品是否受歡迎,是否讓具體某個人或某群人喜歡,另說。他的標桿性已經存在,無法忽視。
在創意這個環節,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創造力和反應能力,半點做不得假。每個人的工作習慣和狀態不一樣,有的人可能很深刻,苦思冪想來篇文章,字斟句酌弄點聲張,到創意會上,也就是“你說怎么辦”的時候,很容易被打啞。張藝謀有層出不窮的創意,很多東西讓人耳目一新,叫好聲未停,又被他自己推翻,再來——逼干榨盡最后一點想象空間。陳丹青說,他比電視上采訪時聰明得多,大概也有這個因素。
談話過程中,張藝謀很專注,他面對正在做的任何事,都有這種專注。他會盡量挖掘記憶和感受,從沒有閑散和漫不經心,他不斷觀察你感興趣的內容,爭取在這個部分多講一些。我們討論書的做法,在有些問題一時談不清楚時,也會發現他輕微的不耐煩,但這被他良好的教養迅速掩蓋。
張藝謀說:“你隨便寫,明槍暗箭,直指人心。尖銳都不怕。”他不是在表現寬宏,是在讓我放心,他不會干預寫作過程。
不過我也無法采用他所假設的這種張揚的方式,我并不討厭他,他也沒有任何事例讓我覺得可以發揮一下刻薄,故意作態反而會有輕浮的文風,讓書中的描述減少了可信度。這本書的主角是張藝謀,不是我,我側耳聆聽,更側身觀察,希望能給讀者一點冷靜的事實,一點拉開距離的旁觀視角。煽情不必,所以也沒有。
所有成名成腕的人,其實都像一張畫,只是上面貼滿了宣傳廣告和大字報。左一層右一層,厚得像鞋底。畫還沒完成,還有筆觸的添加,甚至底色的修正,不過外人看過去,還是滿眼的宣傳廣告和大字報——有歌頌,有批判,畫本身什么樣,倒在其次了。我希望,這本書能撩開一個角,讓有興趣的人看到一點真畫。
也許有人懷疑,我看到的也是假畫。不過我想,首先,我并不是個狂熱崇拜他的文藝青年,不至于天真到失去對人的判斷,更不至于受寵若驚到影響我的觀察;其次,張藝謀沒那么多瞎功夫逗看客玩,非要精心擺個POSE,每天上濃妝,給自己刷點兒門面。他自己的正事兒還忙不過來。
從選材上,首選是新材料,比如書里的大量照片和他的影像發展邏輯;如果不是新材料,盡量多點新細節,新線索,比如他傳奇的家族故事,以及開幕式時他真實的狀態;如果也不是新細節,那就多點新觀點、新表達,比如對電影節和地下電影的分析和評點。就算如此,張藝謀還是舊的。如果他每次回憶的歷史都不一樣,那他也就是個騙子了。
對于一個被定義、被描述、被歸類、被評價的人來說,喧囂的底層也有一些被沉默的聲音,包括主角本身,不是沒有說話,而是聲音被淹沒。還有一些,可能是真正喜歡這個人的人群,他們只顧默默喜歡,并不發言參與爭論。我希望我老老實實地觀察和記錄、查證資料,能夠對得起你們的購買和閱讀——看網絡盜版的就算了,你們不在我的敬意范圍之內。
有人問我,書里有八卦爆料嗎?會說他的情感問題嗎?確實沒有。幾十年了,還在嚼這條蛆,就算再嚼二十年,它也出不來紅燒肥腸的味兒。
鑒于張藝謀在寫作過程中的尊重,我不得不說誠懇地說句套話——請放心,如果他一開始就控制這本書的寫法和內容,我一定不會這么大方——書中的錯誤,包括寫得如何不合您的口味,這是我個人的責任,跟張藝謀無關。如果您說張藝謀所有的事您都清楚,您還有多少多少未經公布的獨家內容,那么恭喜您,您有可能獲得長腳的百科全書之無所不知獎,請您寫出來,任人觀賞。只要您說的是真的,都有趣。
感謝周曉楓,感謝為這本書付出努力的所有寫了名字和沒寫名字的人們。
鞠躬。側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