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老人與年輕的中國灰姑娘

羅素·鄧肯

Russell Duncan

美國富布萊特杰出教授，丹麥哥本哈根大學跨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出版有《當代美國》《多元美國：現代美國文化掠影》《1865年以來的美國歷史》等。

當我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寫此文時，中國是世界上容易讓人產生興趣和感到激動的國家。要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算起，她只年長我兩歲。要是從其悠久的文明算起，她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國家之一。

今天，中國是東方的巨人，其崛起即可穩定抑或震蕩未來幾十年的全球秩序。一方面，任何一個擁有這樣的地域和人口的大國在其迅速崛起后必定會影響全球的秩序；另一方面，在維護全球復雜的相互依賴的經濟穩定局勢上，以及在越來越多的國際組織中，中國的角色至關重要。很多國家對中國的國力上升、高漲的民族情緒以及其全球普世規范頗感擔憂。中國向世人明確的證明，西方模式并非唯一，其“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表明龍與鷹的關系將會持久。

西方人最喜愛的一個童話故事是，一位遭受欺辱的姑娘夢想與父親是國王的帥王子成婚。這個故事在每一個渴望改變自己人生（即一夜暴富）的世人中有共鳴。童話中的姑娘，依其純樸、虔誠、謙卑、 善良和機遇過上了好日子。故事的梗概是，一個叫愛娜的姑娘和其富有的父親與第二任妻子——一個邪惡的后母生活在一起。愛娜的生母去世了，后母帶來了兩個工于心計且對她不好的姐姐。兩個姐姐比她大，比她厲害。她們讓她穿破衣服和木鞋，強迫她從早到晚伺候她們，為她們做飯、擦地板、洗衣服和照看火爐。結果，她的衣服和臉上總是有地上的灰塵與火爐里的灰（cinders），兩個姐姐取笑這位可憐的姑娘叫她“灰姑娘”（Cinder-Ella，直譯為灰愛娜）。

灰姑娘只能睡冰冷的硬地板，而其兩個姐姐卻睡在溫暖、溫馨和有綾羅綢緞的床上。她吃的是兩個姐姐的剩飯，要是有的話。就這，灰姑娘依舊頗具幽默感，從不抱怨，吃苦耐勞，偷偷地學習任何能到手的書，夢想著好日子。

一天，有權勢的國王下令辦一個舞會，邀請全國符合要求的姑娘們參加，以便讓自己的兒子從中選一位新娘。兩個姐姐長得丑，但卻盡力打扮，灑上香水去了皇宮。灰姑娘也向往著去參加舞會，但卻沒有像樣的衣服穿。然而她的虔誠和信念打動了一位仙后，仙后用魔力將灰姑娘的破衣服變為漂亮的晚禮服，讓她穿水晶鞋，頭發上灑著閃亮的金屑、抹上腮紅，涂上藍眼影，乘著一架金馬車去見王子。仙后警告灰姑娘所有的魔力將在午夜失效。

她一走進舞場，王子一下子就被她的美所吸引。除了這位神秘而性感的美女，王子不與任何姑娘跳舞。沒有人認出她，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光彩照人過。很多人在打聽她的身世，她一言不發，生怕人家聽出她的聲音。她玩得很開心，到了午夜，在魔力失效前，她跑出了皇宮，但卻遺落了一只鞋，被王子撿走了。

王子拿著這只鞋，在全國挨家挨戶地尋找，期望找到能穿上這只鞋的姑娘。但一連幾天，王子都沒有發現能穿上這只精致鞋子的姑娘。在灰姑娘家，兩個姐姐一個只能將大拇指塞進鞋里，另一個削掉腳后跟才穿上了鞋。但王子都看穿了兩個姐姐的把戲。接著，灰姑娘被從廚房里叫了出來，她穿著破舊的衣服，顯得很臟，但她很利索地將鞋完美地穿在了腳上。鳥兒開始歌唱了，魔力在瞬間回到了灰姑娘身上，她披著婚紗，一身漂亮的珠寶。 當然，她嫁給了王子，有了權勢，從此幸福的生活著。

2012年，全世界在矚目著一位新灰姑娘——邁著龍的舞步，向世人展現其咄咄逼人的嫵媚：美麗、財富和實力。沖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灰燼，贏得長期內戰的勝利，經過“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洗禮，新灰姑娘離開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找到了自己的王子。在1979年，鄧小平開始對外開放后，中國擺脫貧窮，走向了富裕。

“五千年的文明”是中國人在文化展覽、奧林匹克運動會和城市宣傳中的口號。中國人用此語以期提高其綜合國力中最重要一面的軟實力。運用此口號提升其軟實力在于中國的歷史像一個上升的階梯，爬了一級又一級，從 三皇五帝，夏、商、周，到秦、漢、魏晉、南北朝，再到隋、唐、五代、宋、元、明、清。1912年宣統皇帝溥儀的被廢結束了封建王朝，建立了中華民國，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2011年，我走在“絲綢之路” 上，路過喀什的古集市，保護甚好的“坎兒井”和交河故城，在此前，讓我驚訝的是，西安的大小雁塔，秦始皇兵馬俑和新石器時代的半坡博物館。我參觀過大足石刻、曲阜的孔廟、八達嶺的長城、北京的頤和園和故宮。這些歷史遺址證實著五千年的中國文化。但中國這個灰姑娘才剛登上世界舞臺，從鄧小平將其引見到世界才只有三十年。

我最初知道這位新灰姑娘的時候，她還沒有現在這樣富有和迷人。1957年夏，六歲的我住在美國的佐治亞州，媽媽常帶我去大西洋游泳，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了中國人。在薩凡納市外，泰碧海灘的邊上，最好的一家商店是T. S. 周，周氏夫婦是中國移民，出售常見的旅游小商品。也賣海灘玩具、橡皮艇、游泳衣、生姜、干海馬和其他很多從香港和臺灣進口、既便宜又好看的小玩意。我喜歡到那個店去，因為每次周夫人都會給看“中國的新東西”，在我閑逛時，她會給我一塊糖，我倒更想是她七歲的女兒給我。我和她會相互打量，而我總是在那里多呆就是為了看她。我覺得在她的誘惑下我花光了自己的零花錢，甚至問我媽媽能否借用以后的零花錢到周家店去買東西。顯然，為了買中國的東西我寧愿負債。

1957年秋，學校開學了。老師帶著我們一年級的同學去城里的公共圖書館辦借書證，現在我們可以借任何自己喜歡的書在家里看兩星期。我借出的第一本書不大，翡翠色布封面，浮凸的金色書名：《孫中山與現代中國》。看到這本書，我想起了我媽媽和周夫人對我講的她們覺得我該知道的有關中國的兩件大事：一是如果從地上一直往下挖，到頭出來就是周夫人的家鄉中國；二是吃飯不能剩，“要把盤子里的飯吃干凈”，因為中國人在挨餓。讀這本書時，我才知道孫中山的夫人宋慶齡和她的兩個姐妹，靄齡和美齡，曾在佐治亞州梅肯的衛斯理安學院上學，那兒距我家開車只需兩個鐘頭。

后來，做了歷史和政治學教授以后，我生活在歐洲，在丹麥的哥本哈根大學工作，好幾次去中國訪問和工作。我第一次去的是上海，在2005年，待了兩星期。在2006年至2007年，作為富布萊特杰出教授在那兒待了一年。從那時起，我曾在中國內地、香港、臺灣和澳門的27所大學講學。在大陸的上海、西安、汕頭和珠海（兩次）分別呆過半年，親眼目睹了中國的巨變。由于我研究的是歷史和政治領域，我也是從比較的角度來看中國的變化與美國的發展的。

“五千年？更像是五分鐘！”2007年我在華東師范大學任教時我的一位研究生說。那是在北京奧運會的前一年，距讓世人矚目的上海世博會還有三年的時間。從教室的窗戶看出去，有一座五米高的毛主席石膏塑像，他舉著右臂，像個老爺爺一樣在揮手。“我們不想回顧過去，我們想的是將來的強大。”我的另一位研究生說。

在我的美國思想史課上，我一直在講綠色理論，和學生們討論能源危機、環境保護以及對古建筑的歷史性保存。這些運動在全球的呼聲很高。2006年，美國前副總統戈爾因其電影《難以忽視的真相》對全球生態危機的警示獲“學院獎”；并因其對加強環境保護的呼吁在2007年獲諾貝爾獎。中國在制造業、太陽能利用和風能方面走在世界的前列，但在凈化空氣方面的標準和舉措一直頗受關注，目前已開始實行新的無塵采煤法。

但中國和美國依舊是二氧化碳排量引起全球關注的國家。我將中國的情形與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國有過類似問題的大城市比對，美國僅是在電影《迫切的危機》A Clear and Present Danger (1970年) 將空氣污染對健康危害凸現出來后才開始著手凈化空氣的。美國花了十年的時間才使空氣質量有了上升，又花了二十年時間才使藍天和清新的空氣返回人間。2008年的奧運會在北京舉行時，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為了運動員的空氣質量上。

在城區改造這個話題上，我們討論的是發展中國家似乎都選擇依舊換新，美國在其發展壯大的過程中，夷平了許多歷史上的建筑。多年來，世人一直在抨擊美國只顧發展而不顧資源和環境保護。英國社會學家庫克說美國的開發商有破舊立新的“惡習”。美國社會學家范恩·伍德沃德將這種毀壞稱之為“推土機革命”。

中國的城區改造，隨著發展和壯大，建設和毀壞緊密相連。比如，在有歷史遺址的地方，古建筑在隨著有商業利益的購物廣場和住宅區的出現而消失。我在班上和學生談現代住房的需求和怎樣在提高人們生活標準的同時保護文物建筑。大國在環境問題上很謹慎，因為每個國家要想提升自己的軟實力，就要平衡現代化和資源之間的關系。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的美國，在環境保護專家和資源保護學者的呼聲沒有影響到政府的政策以前，美國人失去了成千上萬的寶貴歷史建筑。

那天的課后，兩個學生陪我去市中心觀光，兩個學生都只有22歲。在“人民廣場”附近的“明天廣場”金威萬豪酒店高聳入云的大廈影子里，在“哈根達斯冰淇淋”店的旁邊，我們走出了 “星巴克”咖啡。我走在兩個學生中間，一切都能看出與外國的合作在影響著中國文化。 其中一個學生叫周巍巍，她的英文名字“伍爾芙”（Wolf，英文直譯為“狼”——譯者注），她選這個英文名是為了好玩和嚇唬別人。我問她為什么在課堂說“五千年？更像是五分鐘！”

伍爾芙是青年文化國際化的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下穿全球流行的CK緊身牛仔褲，腰身很低，后腰身上的小鳥文身部分露在外邊。上身是更緊身的粉紅色體恤，銀色的英文字母“公主 ”（PRINCESS）耀眼的一溜橫凸在胸前。伍爾芙在“颯拉”店買了雙厚底涼鞋。她正忙著用自己的蘋果手機給朋友發短信，說話的時候，頭上短硬的馬尾辮甩來甩去。她就是西方時髦和青年文化的活廣告。

伍爾芙聽到我的話，從手機上抬起頭來。“我不知道，”她說：“但我認為鄧小平在繼往開來的基礎上強調改革是對的。”她指著我們周圍的高樓大廈說：“這一切不是很壯觀嗎？”

叢小玲的英文名叫安吉拉，因為這個名字有淑女和美妙的意思。她說她不喜歡“伍爾芙”這個名字。接著又說，“我只想1990以后的事，真的，以前的不再想，我為今天活著。”她撫弄著脖子上銀項鏈上的金十字架。我問她是不是基督徒。

“不是， 我很傳統。我是說我覺得沒有什么，只是覺得這個項鏈很時尚，或者至少是很新穎，所以就買了一個。我父母看不慣，但我覺得也許很吉祥。那是我去年在哈佛大學做交換留學生時買的。”

安吉拉的頭發和伍爾芙一樣濃黑，也是馬尾辮，只不過稍微長些，扎著從“巴寶莉”買來的格子絲帶，絲帶一直垂到了腰。她穿著寬松的須邊牛仔運動短褲，腳蹬從浦東的H M 店買來的黑高跟鞋。她是奢白族，為了保護光滑的肌膚不受日曬，總是打著傘走。安吉拉的聲音很溫柔，腦子勝過電腦 。今天，她沒有穿連褲襪。

離開人民廣場，我們穿過商業街向外灘走去。二十年前，上海只有197座摩天大廈，除了暗紅色、有裝飾漂亮的上海國際飯店外，其他的建筑毫無特色。今天，這里有3000多座燈火閃爍、亮麗如銀河系，讓紐約、巴黎和倫敦也嫉妒的摩天大廈。“推土機革命”在這方面一直很成功。

除了玉佛寺和有院墻保護的老修道院公寓，來上海的游人很難找到150年前的老建筑。從2007年起的三年里，為了世博會的準備工作，許多以前的舊建筑被炸毀。我說我感到很悲哀，我內心的歷史感讓我覺得應該保留這些古建筑。伍爾芙和安吉拉笑著說，我眼前所見才是真正的中國。

新一代的青年成人似乎對歷史建筑被毀或是被建筑工程師改造一點兒也不惋惜。經濟奇跡和飛速變化的節奏讓他們眼花繚亂，舉世矚目讓他們得到啟迪。在過去的二十年里，中國一直沐浴在青春的溫泉中——這個國家一反成長的程序在返老還童，走到了更加年輕和鮮活的今天，而不是像有些國家，如美國和歐盟的一些國家，正在從青年走向暮年。即便如此，中國的學生還是把美國看作是一個誕生在現代，追求青春、速度、變化和疆域的年輕國家。因為美國是世界上第一個“現代” 國家。作家斯泰恩說美國活在20世紀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不久，我們就會說中國活在21世紀的時間最長。

伍爾芙已意識到了這一點，“美國屬于昨天的現代 ，而我們屬于明天的未來。”她說：“這個世紀是我們的，難道不對嗎？”“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不沉迷于過去，”安吉拉說，“我們沒有忘記那個我們稱之為是‘屈辱的世紀’，但我們現在強大了。”顯而易見，對伍爾芙和安吉拉來說，前進的機遇在于不忘過去。孔夫子受人敬仰，但卻并非人人都循其道而行之。

我們接著走過了“真絲大王步行街店”，其對面就是意大利名牌杜嘉班納的王國。（杜嘉班納DG是意大利著名的高級服裝設計公司 DolceGabbana 公司推出的針對年輕人群的副線時尚品牌，該公司主線時尚服飾產品線是杜嘉班納——譯者注）

在“真絲大王”購物的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外國人，其他的人都擠在杜嘉班納。街頭小販追著歐洲人，在其面前晃著山寨版的勞力士（手表）、雷朋（眼鏡）、手提包和光盤，喊叫著“很便宜，要不？”我的兩個威武的女保鏢趕走了纏著我的小販。

“唉，你們美國人只想看到舊中國。”安吉拉指責說。

我不贊成這一點， 但我承認我想看“絲綢之路”和我能找到的有歷史價值的一切。景德鎮的瓷器和蘇州的石橋在我腦海里掠過，當我默默無語地站在那里時，在我腦海進出的是電影《色·戒》《伯爵夫人》和《臥虎藏龍》。

“我的國家是超現代的，”伍爾芙說：“我也一樣，也許是你們已成了西方的老人。”我想到了超高的“金茂大廈”，好似美國NBA籃球超級明星姚明一樣耀眼——在其頂層的觀景臺有一幅與之相映的姚明真人版招貼畫。還有更高的“東方明珠塔”，其紫色的球體晶瑩奪目，閃亮的發射天線高聳入云。還有更高、名字就凸現出自豪的“上海世界金融中心大廈”。推土機、巨大的黃色塔吊和成千上萬的民工與建筑師打贏了這場建筑戰，在用未來取代過去。

我想，難道是該突破5000年文明這個命題，專注于未來軟實力了嗎？在本文中，我欲將美國和中國 的發展過程從幾方面加以比較。中國眼下所發生的一切對歷史學家來說太熟悉了 。大家可以自己去判斷，我的比較是否站得住腳。

中美兩國共同點多，差異處少。從這一點出發，當代中國所發生的事可以和美國歷史上的四個階段相提并論，即清教徒時期、鍍金年代、20世紀60年代和21世紀。1620年，英國的清教徒到達美洲在馬薩諸塞建立了殖民地。清教徒們懼怕失敗，也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引人注目。他們建起了波士頓，稱其為“山巔之城”，他們既自豪又擔憂，因為“世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山巔之城”a city upon a hill，“世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the eyes of the world are upon us，這兩句話出自清教主義的領袖人物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引用《圣經》中的典故作出的預言 ：“我們將成為整個世界的山巔之城，世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如果我們在實現這一事業的過程中欺騙了上帝，如果上帝不再像今天那樣幫助我們，我們將成為世人的笑柄”——譯者注）。

在過去的二十年里，中國成了“山巔之城”，“世人的眼睛都在看著她”。世界各地的報紙頭版每日不刊登中國消息的已經很罕見，有關巨龍崛起的最新消息充斥著雜志、期刊和互聯網。中國人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世人的注視下，并會立刻傳遍世界，因此讓人感到北京的一舉一動都會遭到世人的批評。然而這并非實情，常常是贊揚聲一片，世界就是對這個新灰姑娘——新大國，頗感興趣。

龍與鷹有其相似的發展時期，清教徒模式在今天的中國就很眼熟。但奇怪的是倒過來了：鷹雖然年輕卻發展得較早，怪兮兮的顯得比有古文明，在21世紀快速發展的龍老。年輕的（美國）像個西方老人，古文明（中國）像新灰姑娘。如果這樣看，伍爾芙的觀點絕對正確：“五千年？ 更像五分鐘！”

清教徒在殖民地把很強的職業道德和資本主義的精髓發揚光大。現在，我們看到“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使龍成為全球經濟的新引擎。在美國，清教徒堅持遵守國家法律，人人和睦相處。他們不能忍受別人擾亂社會秩序，如大聲喧嘩。也不能忍受有人有組織的反對從“山巔之城”的先輩們傳遞下來的律法。清教徒認為如果反對派將人分割為不同的利益集團，自己的實驗就會功虧一簣。他們堅信努力工作但否認自我能提升人類進步和幸福指數。在其實踐的過程中，清教徒否認現在被稱之為人權的東西。巫師被絞死，不審判就關押人，邪惡的罪犯被處死。美國現在依舊是世界上最積極的執行死刑的國家之一，其根源在清教徒。

清教徒相信每日所發生之事具有宇宙意義。比如，一頭牛死了，一座房子塌了或者是發生了地震，那都是上帝或魔鬼之手在操縱。在當代中國，迷信讓人選擇幸運數字：8是有錢財的，因而越多越好；4是不祥的，與死同音——比美國人不祥的13 還要不吉利。在中國，人們相信人的出生年月日意義非凡。

2012年是龍年，根據中國的農歷，每12年龍來一次。龍是變革的象征，而變則有好有壞——無法預知。也許觀察變化的最佳地是湖南省名副其實的“龍山”周圍，那里有1800個24小時營業的網上咖啡店把中國的網民連在一起。幾百萬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在網上為自己的工作前程擔憂，他們為了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抵制任何薪水低于自己期望的被邊緣化的工作。除了這個受過教育的群體，還有貧窮的農民和受教育少的人，這些被邊緣化的人都有可能是社會穩定的隱患。這一點人人皆知。

中國的領導人很清楚，在國內要保持社會穩定，特別是在應對越來越多的社會服務中，呼吁民族感很管用。這里的很多窮人去了深圳和其他東部的城市，在那里的工廠 、工地或服務行業打工。成千上萬的人住在集體宿舍，長年累月地打工把錢寄到鄉下養家糊口。據韓連超估計，在2010年，這些打工者從東部城市寄回的錢有7億元。

在美國歷史上的“鍍金年代”，即便是在全世界越來越關注美國在經濟和軍事上的突然強大時，美國的政治家也在強調國內的穩定。他們每天醒來想的第一件事是國內問題，而不是國際大事。領導者知道，放眼全球首先要安內。

大家知道，國內的得失與在國際舞臺上的力量得失息息相關。比如，在2012年的新年講話中，胡錦濤主席說中國要加強“文化建設”。胡主席還在一篇文章中說“誰占據了文化發展制高點，誰擁有了強大的文化軟實力，誰就能夠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贏得主動” 。

擁有吸引人的文化與擁有吸引人的民間社會是相輔相成的。很明顯，在21世紀要想使軟實力起作用，那就要提高國內的生活標準，顯示出這是一個讓人值得仿效的社會。迅速便捷的通信網絡，使人們可以輕松地通過蘋果手機和蘋果平板電腦發送消息，世人在矚目，中國每走一步，熱情或常常是嫉妒的國際媒體都洞察秋毫。有評論者說電訊聯結起來的新國際民間社會的出現，會使一個國家的國內民間對話在逐步被淘汰。

在17世紀的美國，清教徒領導人約翰·溫斯羅普呼吁社會秩序，堅守家庭的層次結構而不是個人欲望。溫斯羅普和他的人民勤儉、苦干，攢了不少錢，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準。清教徒信奉團體精神、勤勞、節儉和教育是發展和壯大的主要因素。在1636年，清教徒籌建了哈佛大學。從那以后，美國建立了幾千所大專院校，使其今天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科研和發展體系。到2012年，全美共有6000所大專院校。中國當然也信奉這是成功的要素，一個證據就是學生在增加，成億的撥經費使大學現代化和建設新大學——僅過去的十年就新建了600所大學。

美國的清教徒認為階級區分很自然， 有的人地位高，有的人地位低，但不論地位如何，都要接受領導，遵守秩序。中國越來越嚴重的財富不均逼迫人們呼吁和諧，儒家思想是和諧的脊梁，要人們尊重那些在政治地位上掌控國內國際事務走向的人。溫斯羅普深知統治地位的重要也贊同子曰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正如美國的清教徒時期與21世紀的中國有相似處一樣，另外一個被美國人稱之為“鍍金年代”的時期也不例外。注意這個詞是“鍍金”，而不是“金色”。美國的“鍍金年代”（1877-1900）始于內戰結束后，其標志是經濟飛速發展，從農業轉向工業和制造業。工人在新的工廠里長時間的勞作，薪水很低。生活條件差，睡在擁擠、不衛生但讓工頭好控制的宿舍里。在實業人士賺錢第一，環境第二的思維下，污染極為嚴重，空氣質量差，水質惡劣。游客到美國的城市后，總是說美國人是世界級的吐痰家，咳嗽一聲，把痰從肺里咳出來，一口吐到人行道上，到處都是。

由于沒有限制商業活動的條例，美國的私人財富瘋狂膨脹，賺錢一大筆，花錢似流水。公眾稱政治家和富有的工廠主為“掠奪大王”，富人稱自己是“實業政治家”，正在為建設一個經濟強國而努力。街上到處都是歐洲作家的小說——沒有版權，不給出版商付知識產權費的盜版書。英國政府抗議這種對知識產權的濫用，但盜版依舊猖獗。

在美國的西部，政府在與宣稱領土屬于他們的印第安人打最后一仗。除了基督教新教，美國人對別的宗教概不容忍。中產階級在壯大，隨著歐洲移民潮的到來，全國人口急劇增加。美國建立了自己的海軍，不久便可與英國和德國抗衡。這一時期發生了三次大的經濟蕭條，動搖了資本主義的基石。

在當代中國，有“鍍金年代”的回響。經濟奇跡使中國超過德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出口國，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強國。到2018年，中國的GDP將超過美國，成為世界“老大”。2010年上海世博會顯示出中國越來越強的實力，這不禁使我想起了1893年在芝加哥舉辦的哥倫布世博會。當時的美國還在展示自己的工業，上海世博會慶祝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60周年。芝加哥的世博會雖然比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400周年晚了一年，但仍稱之為哥倫布世博會。在這次世博會上，美國向世界顯示其在技術領先上超過了英國。而人們還清楚地記得，在1851年倫敦的水晶宮世博會上，英國顯示的是其自己“鍍金年代”的實力。

因此現在是矚目中國“鍍金年代”的時候了，上海世博會的一位組織者的話顯示的是自己的愛國心，“只有我們能舉辦這樣的世博會……我們想讓全世界都來羨慕我們的成功。”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在上海市區的黃浦江畔建了自己的國家館，全世界都來為中國喝彩。具有象征意義的是，本次世博會開幕于一年之中最有共產主義意味的5月1日國際勞動節。上海世博會為中國近年來的三場大事：2008年的奧運會，2009年的60周年國慶和2010年的世博會畫上了圓滿的句號。這三件大事，將灰姑娘推到了媒體的強光下，中國的每一處都顯示出了其勤勞、超越自我以及重視教育所帶來的成功。

在美國，“鍍金年代”的標志是地方官員的崛起，這些官員大權在握，為人說情，命令銀行給私人項目貸款，掌控警力。而這些人又掌控普通百姓，當然也為自己撈了大量財富。世人也見識了小企業的創業精神，有人看到并抓住了機會。在美國，百萬富翁層出不窮，富人更富。太多的新產品從工廠里涌出來，美國成了“顯眼的消費者”，買就買最時尚和最貴的，不論是昂貴的手提包、鞋、房子還是馬車（當時還沒有汽車，要是有人人也都會買的）。

在中國，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這一切 。到處都是高檔的購物店，每年售出的外國汽車讓修高速公路的人都很難設計容納下那么多的車輛。中國的每一個省或城市都有自己的政治老板范式，與多少受其控制日常生活的中產階級需求也越來越對立。與美國一樣，中國 “鍍金年代”的標志也是大量的人，為了工作、教育和更好的機遇從農村涌入城市。

大學里越來越多的學生不希望到貧窮的省份去，而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大城市的摩天大廈上。很多人只是在春節、婚禮或葬禮時回家，有人希望能把父母接到城里來。創業精神在個人理想家和跨國合作的資本家那里一樣高漲。在廣州的經濟特區和其他地方工廠林立。森林被砍，煤礦濫采都是為了經濟的增長。因為追求速度和效益，管理條例和措施跟不上，煤礦的條件常很不安全。而五星級的酒店里滿是坐奔馳、寶馬或保時捷而來的新暴發戶。中國在變富有，人們生活得比三十年前好多了。要是鄧小平還活著，看到這些變化，他會重復自己的座右銘：“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致富光榮。”

正如在“鍍金年代”的美國，到1900年，勞工（大多是中國人）鋪設了258000英里的鐵軌，占世界鐵路總長的三分之一，能橫跨美國80次，鐵路再一次在中國時髦起來。要運輸大量的制造產品給國內的買家，或將出口的產品運到港口鐵路必不可少。今天，中國分布廣和現代化程度高的鐵路系統正在和時速達300公里的高鐵銜接。這種服務不久就會把北京和上海連在一起，然后向南延伸到香港，在2012年8月把中國的三大經濟神話連在一起。

2006年，北京至西藏的現代化鐵路完成通車，全長3500英里，將東部的大都市和西部的省份連在了一起。與其相似的另一條鐵路將東部的城市與西安連接起來，又從西安延伸到新疆的烏魯木齊和喀什。

中國現行的政策和美國在“鍍金年代”時為了鞏固國家，去安撫和控制印第安人反抗的政策很像。在1886年，美國政府軍攻下了被稱為是阿帕奇之戰的最后一個據點。美國東部城市的公民通過早在1869年就建成的橫跨大陸的鐵路，再次開始在西部安家。在中國，鐵路也一直在起相同的作用。

“鍍金年代”的美國，一度很強調陸軍和海軍的現代化。到了1900年，美國的海軍僅次于英國和德國，位居世界第三。那是帝國主義時期，美國在19世紀 90年代與西班牙開戰，占領了菲律賓、關島、波多黎各等其他地方。美國人沒有殖民，但為了重要的貿易和原材料資源，花在外國首都的錢可以上升到經濟殖民。美國商人開始在國外開工廠，建油田并派美國人到國外工作。

中國的“鍍金年代”，其標志也是在強調軍事力量的儲備和現代化。太空計劃和新的海軍部署，不僅是為了防御海岸線，而且是為了顯示實力。中國的投資，不論是直接投資，還是政府和公司合作，利用租賃關系運用國外的原材料，派人到國外工作，到處都是中國的建筑工人，這一切和美國在一百年前時的發展太相似了 。

幾乎各地的工人工資都提高了，工人們已開始組織起來要求更高的待遇。在美國的“鍍金年代”，人們要求加薪，改善工作環境，制定安全條例，獲得更多的尊重。如果發生在美國“鍍金年代”時的一切，被認為是經濟快速發展與人們膨脹的期望以及更多的機會碰撞的產物，那么中國將會面臨更多的政府官員和企業主與勞工之間的戰略碰撞。這些碰撞將會使社會更和諧，發展更快。

當清教徒時代與“鍍金年代”在當代中國并存的時候，中國也還同時在經歷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隨著財富的增加，汽車文化在發展。高速公路、橋梁、停車場擁擠不堪，加重了市區污染。汽車文化導致其在郊區和城市邊緣的家庭擁有量上升，對石油以及燃油貿易市場的穩定依賴在加劇。1961年，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號召美國人“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么，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么。”他激勵人們要奉獻，喚起了人們的愛國心和民族感，此舉曾幫助美國這個超級大國在“冷戰”期對抗前蘇聯這個超級大國。肯尼迪也許諾在十年內實現登月計劃。1969年7月20日，目標達到，宇航員尼爾·阿姆斯特朗將美國國旗插在了月球上。

對于中國，民族感面對的是讓世人認可其大國地位。這只巨龍全球無處不在，與其他國家簽訂雙邊關系合約，參與聯合國“維和 ”任務，其海軍護衛商船途徑索馬里海盜出沒的海域以及霍爾木茲海峽，在非洲和南美建了很多工廠。另外，中國為了國防和科技的發展，也沒有忽視探索太空的重要性。

中國“獨生子女”政策下長大的一代與美國 20世紀60年代的孩子一樣。當時的美國人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富有，花錢很大方，讓孩子享受快餐、穿新衣、有新收錄機和電視，甚至是有自己的汽車。這是“自我的一代”，上大學的人數空前，以前沒有人這樣說真話，他（她）們在婚前就嘗試性自由，其言辭和理想與父輩截然不同，要是其父輩能理解他們的變化就好了。老一輩的美國人無法接受如此快的變化，力求穩定和平衡，而年輕的一代則追求時尚和國際潮流。

顯然中國正在體驗與此相同的青春活力。除了以前的社交能力，現在的手機、電腦和互聯網正在使中國走向經濟繁榮和世界大國的地位。這也幫助中國的“自我一代”見多識廣，更加自強。正如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性解放在泛濫，雖然在傳統的道德觀念和隨處可見的廣告牌和電影中的新現實之間頗受煎熬，但伍爾芙和安吉拉都曾暗示這是擋不住的誘惑。

從中國的年輕人與自己同齡的國內和國際學生的互動中，大家很容易看到其舉止在最近10年來的變化。我的中國學生很善良，也很有教養，他（她）們尊重自己的父母親，但同時也發誓不愿再受兒時和上一輩人的約束。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出國旅行、在跨國公司工作、在國外上大學、進入政府公務員系列并和全球的其他文化互動，他們變革中的欲望將會幫助自己和國家邁向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口號：“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這句話是21世紀正在高漲的世界大同主義的鮮明例證。

當然，雄鷹與巨龍經歷的都是自己版式的清教徒期、“鍍金年代”和20世紀60年代。即便是我們對歷史中的細節和其他因素有爭議，但他們仍擁有共同的基礎。美國人在長達400年里（從1620年起）經歷了這一切，而中國只是在一瞬間就走過了這一歷程，只有30年（從1979年起）。這就讓美國在這方面成了“老手”，而中國是“新手”。兩個國家都在以大國的政治模式在競爭與合作，美國的歷史證明：中國在同一問題上采取的措施，不論好壞，與美國在其發展階段的反應是一致的。

到頭來在21世紀，到處都是富有民族自豪感、頗似20世紀60年代“鍍金時代”的“中國清教徒”。世界面臨未來的沖擊，為中國的發展速度而不安。相對古老的歐洲和亞洲，美國人一直標榜自己是“年輕的美國”，現在我們聽到人在吶喊“年輕的中國”和一個有中國特色的世界秩序。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證明，中國運動員在夏季的比賽上能獲得金牌第一，中國人的體能在力量、籃球、舞蹈、跟頭和游泳中舒暢地推進人類的進步。大家都期望中國足球隊能在不久的將來突然捧走“世界杯”。

讓我們回到2007年，在上海的外灘沿黃浦江散步時，我和我的學生伍爾芙與安吉拉望著對岸的浦東，那里的城市風景無與倫比，世界上最高的三座建筑將在不久迎來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我現在相信伍爾芙用五分鐘來代替五千年文明這個口號是對的。在這個活力四射、全球化的世界上，年輕就是一切。我也認為沒有必要像我媽媽1957年對我叨叨的那樣，一直往下挖，掘穿地球把美國和中國連起來，因為我們有相同的經歷，誰老誰年輕在于前景。在2012年，年輕的中國灰姑娘將和西方老頭翩翩起舞。